祆祠的圣火虽不如往日旺盛,却依旧在燃烧;
波斯寺的尖顶与不远处新立的景教(基督教聂斯托利派)十字架,勾勒出信仰杂糅的边城图景。
汉人、党项人、吐谷浑遗民、回纥散部,乃至零星安置的吐蕃降众,在此蕃汉杂居。摩擦虽频,却维系着一种微妙而脆弱的共处。
时下凉州都督李敬玄,虽无后世“节度使”之名,却已总揽军、民、财权,实为唐代藩镇体制在此地的初萌。其权柄煊赫,维系着此方天地的秩序与壁垒。
就在这雄浑城郭之外,一个狼狈的身影,正踉跄着挪向那巍峨的城门。
正是江逸风。
此刻的他,与月前在鄯州时判若云泥。
那匹神骏的老马,早已葬身万丈深崖。所幸主要物资由人负行,损失尚可。
他背负着一个硕大却空瘪的行囊,步履沉滞,每一次挪移都似耗尽气力。
身上的羽绒大氅,早已被山岩棘丛撕扯得褴褛不堪,灰败的絮状内里裸露着,寒风掠过,便有几片霜翎挣脱束缚,打着旋儿飘向虚空,如散落的祭钱。
脸颊深陷,黧黑干枯,唇裂泛紫。唯有一双眼睛,虽布满血丝,深处却燃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幽火。
能从那噬人的乌鞘岭爬出,全凭一股执念——对苏小月蚀骨的思念。
意识模糊、濒临僵毙之际,脑海中反复灼烧的,是妻子温婉的笑靥、焦灼的眸光,是那些早已湮灭的暖意碎片。
这残像,如同绝境中的磷火,指引他爬出雪窟,拖着残躯,一寸寸挪向人烟。
辎重尽弃,唯余紧要的兵刃、救命的药物和所剩无几的干粮。
城门处,铁灰色的门洞吞吐着往来人潮。守城军士的目光如芒在背,扫视着每一个试图挤入这庇护之所的身影。
干燥的黄土被纷乱的脚步扬起,混着汗味与牲畜的膻气,在肃杀的空气中弥漫。
当江逸风那褴褛如鬼魅、步履蹒跚的形貌撞入视线,守门队正瞳孔骤然一缩,右手瞬间如铁钳般按紧了刀柄,一步踏前,甲叶铿然作响,高大的身影几乎将江逸风笼罩在阴影之下。
“站住!”喝声如炸雷,压过了周遭的嘈杂,“所为何来?自何处至?”凌厉的质问仿佛冰冷的刀锋已贴上脖颈。
江逸风猛地止步,胸腔剧烈起伏,牵动干裂的唇瓣,带出些微不可察的痛楚。
他竭力稳住气息,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标准的河洛官话字字吐出:“回军爷,小人是……往来西域的商队护卫。”他微微顿挫,恰到好处地透出劫后余生的虚弱与惊悸,
“前些时日,在乌鞘岭遭了暴雪与狼群……商队溃散,货物尽失……同袍、马匹皆没于风雪……”他喉头滚动,艰难续道,“唯小人侥幸得脱,一路……一路行乞,方至此地。”言语间,那份被汗水浸得微黄的过所,已恭谨地呈递上去,指尖带着轻颤。
队正的目光先在那张饱经风霜却异常年轻的脸上逡巡,又死死钉在递来的过所上。
他并未立刻去接,反而更近一步,几乎能嗅到江逸风身上残留的血腥、焦糊与冰雪混合的刺鼻气味。另一名军士也悄然按刀围上,形成犄角之势,空气瞬间凝滞如铅。
良久,见江逸风并再无动作,队正才劈手夺过过所,指节发力,几乎要将那薄纸捏穿。
他逐字细验,目光反复在文书与江逸风身上来回刮削。
终于,他抬起眼,审视更深:这枯槁的身形下,脊梁却挺得笔直如松;那双布满冻疮与污垢的手掌,指节粗大,虎口与掌心覆着厚厚一层经年握持兵刃磨砺出的硬茧,如同烙印;
腰间那柄横刀,虽被破布草草包裹,露出的刀柄与鞘口却异常光洁,透着主人近乎本能的精心养护——这一切,倒真与亡命护卫的身份严丝合缝。
尤为紧要者,那一口毫无滞涩、甚至带着几分河洛雅音的流利唐言,彻底浇熄了“胡人间谍”这最危险的疑云。
在这凉州边城,每日都有商队葬身戈壁或雪岭,流落至此的孤魂野鬼并不罕见。
军士紧绷的面皮终于略微松动。他挥了挥手,动作带着打发麻烦的意味,声音也低沉了几分:“进去罢,寻个所在拾掇拾掇。近日城里风声紧,不太平,管好自己,莫生事端。”警告之意,沉甸甸地砸在耳中。
“谢军爷。”江逸风头颅更低,沙哑的谢语几不可闻。
眼帘深深垂落,恰如其分地掩去眸底那抹一闪而逝、冰封般的幽光。
他不再停留,背负着那几乎曳地、形同累赘的行囊,步履维艰地、一寸寸地挪进了凉州城门那巨大而森然的阴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