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业城的宫阙,在江南湿暖的春末里,似乎也沾染上了一丝不寻常的燥热。
来自北方辽东的信使,带来了一个足以在吴国朝堂掀起巨浪的消息——辽东太守、被魏国封为乐浪公的公孙渊,竟遣使越海千里,向吴大帝孙权递上了称臣的表章。
表章上的言辞谦卑而恳切,将孙权捧为“承天受命,德被四海”的明主,痛斥魏国“欺天罔上,挟持天子”,而自称“渊世守边陲,素慕吴风,今愿举辽东之地,为陛下外臣,北可牵制魏虏,西可夹击东赵,共图大业”。
使者更是口若悬河,描绘了一幅诱人的蓝图:“若得陛下天兵自海上来,我主精骑自陆路出,海陆并进,何愁东赵不灭?届时,陛下据扶桑、朝鲜之利,收辽东骁勇之卒,北上中原,扫清魏室,亦指日可待也!”
这幅“海陆夹击”的图景,像一剂猛烈的醇酒,瞬间点燃了孙权心中压抑已久的雄心,或者说,是好大喜功的火焰。
自赤壁之战奠定基业以来,他虽雄踞江东,却始终难以突破合肥,北望中原而兴叹。
后来与新兴的东赵在海上争锋,又遭败绩,势力被压制,这口气他一直憋在胸中。
如今,辽东公孙渊的“投诚”,仿佛是天赐的破局良机,让他看到了绕过魏国坚固防线、从侧翼打开局面,甚至一举解决东赵这个心腹大患的希望。
他手持那份沉甸甸的表章,在殿堂上来回踱步,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对着群臣,尤其是以张昭为首的一干老成持重之臣,高声阐述着这千载难逢的机遇:“公孙卿家深明大义,弃暗投明,此乃天助我东吴!若能连结辽东,则我水军如蛟龙入海,可纵横渤海、黄海,魏与东赵,皆在我掌握之中!”
须发皆白的老臣张昭,闻言深深蹙起了眉头。
他出列躬身,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忧虑:“陛下!公孙渊,乃反复无常之小人也。其祖父公孙度、其父公孙康,皆在魏、吴之间摇摆不定,以求自保。”
“今渊杀魏使而投我,实因与魏矛盾激化,欲借我东吴之势,暂缓其危,绝非真心归附。且辽东远悬海外,路途艰险,我军劳师远征,补给困难,若其中有诈,则前去将士,恐有去无回啊!望陛下明察,勿中他人圈套。”
然而,此时的孙权,已被那“海陆夹击”的宏伟蓝图冲昏了头脑,哪里听得进这逆耳忠言。
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张公老矣,何怯也!岂不闻‘天与不取,反受其咎’?公孙渊既以诚心来投,朕若疑虑不前,岂不寒了天下豪杰之心?且我东吴水军,天下无双,跨海远征如履平地,何惧之有!”
他力排众议,决意接纳公孙渊的“归附”。
为了显示天朝上国的气度与结盟的“诚意”,他下了血本。不仅册封公孙渊为持节、督幽州牧、辽东太守,封燕王——这是一个远超公孙渊目前爵位的崇高封号——更准备了堆积如山的“赏赐”:包括金银珠宝、九锡之物、数以千计的精致吴国铠甲、兵器,以及江南特有的精美丝绸、瓷器。
更重要的是,他任命了以勇猛着称的将军贺达、以及中书郎张弥等人为首,率领一支庞大的舰队,载着上万精锐兵士,护送着使团和这足以武装一个小型军团的巨额资重,浮海北上,前往那吉凶未卜的辽东。
出征那日,建业码头旌旗招展,舳舻千里。
孙权亲自为大军送行,看着阳光下甲胄鲜明、士气高昂的吴军将士,以及那满载着希望与财富的船只,他志得意满,仿佛已经看到了东赵在两面夹击下土崩瓦解,看到了自己的龙旗插上襄平城头。
他举起酒杯,对着即将远航的将领们,朗声道:“卿等此行,当扬我大吴国威,立不世之功!朕在建业,静候佳音!”
贺达、张弥等人激动地领命,誓言不辱使命。
唯有少数如张昭般的老臣,在人群中暗自摇头叹息,眼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忧惧。他们看着那支庞大的船队缓缓驶离港口,消失在长江入海口的茫茫水汽之中,仿佛看到一群肥美的羔羊,正懵懂地走向猎人精心布置的陷阱。
船队航行在浩瀚的东海之上,初时还算顺利。
但一旦进入黄海北部,天气骤变。狂风卷起巨浪,如同小山般向船队压来,冰冷的雨水夹杂着海水,鞭挞着甲板上的一切。船只在大自然的怒吼中剧烈颠簸,仿佛随时都会被撕裂。
不少兵士晕船呕吐,瘫软在舱底,失去了战斗力。储存的淡水在颠簸中损失惨重,食物也开始变质。航行变得异常艰难,原本预计的航程被大大拖延,疾病和绝望的情绪开始在军中蔓延。
贺达与张弥站在剧烈摇晃的旗舰船头,望着眼前这片铅灰色、充满恶意的海洋,以及身后那些在风浪中挣扎的船只,心中那份出发时的豪情,不禁蒙上了一层阴影。他们只能不断激励士卒,祈求天晴,向着那未知的目的地,艰难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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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经近一个月的海上颠簸,在损失了数艘船只和部分兵员之后,东吴的舰队终于看到了远方的陆地。那是一片崎岖的海岸线,与江南的柔美截然不同,带着一种北地的苍凉与冷峻。这里便是辽东半岛的南端,公孙渊势力范围内的沓津(后世的旅顺地区)。
当衣衫褴褛、面色憔悴的吴军士兵们看到陆地时,爆发出了劫后余生的欢呼。
他们终于摆脱了那吞噬生命的恐怖海洋,抵达了希望的彼岸。很快,岸上出现了人影,打着公孙渊的旗号。
前来迎接的辽东官员态度异常恭敬热情,口称“天使降临”,并告知吴军将领,燕王公孙渊正在首府襄平筹备盛大的欢迎仪式,但因路途尚远,请天兵先在沓津休整,卸下辎重,稍作恢复,再前往襄平受封。
贺达、张弥等人不疑有他。长时间的航行已经让军队疲惫不堪,急需登陆休整。而且,对方如此谦卑有礼,完全是一副臣子的模样,让他们心中最后的一丝警惕也放松下来。
在辽东方面的引导下,吴军船队缓缓驶入了沓津港,士兵们开始有序登岸。
登陆过程持续了数日。吴军将士们在岸上扎下营寨,将那批价值连城的赏赐——金银、九锡、铠甲、兵器、丝绸等,一一从船上搬运下来,暂时堆放在营中指定的区域。
看着这些堆积如山的物资,一些辽东来的“接待人员”眼中,偶尔会闪过难以察觉的贪婪光芒,但都被他们用更恭敬的笑容掩盖了过去。
辽东方面提供了酒肉粮草,犒劳远道而来的吴军。连日来的饥渴与疲惫,让吴军士卒如同久旱逢甘霖,他们放松了警惕,在营中开怀畅饮,享用着热食,仿佛已经赢得了胜利。
贺达与张弥等高级将领,则被邀请参加当地官员举办的接风宴席。宴席上,觥筹交错,宾主尽欢,辽东官员极尽谄媚之能事,不断恭维东吴的强盛和孙权的英明,让贺达等人飘飘然,完全沉浸在“天朝上使”的虚荣之中。
他们并不知道,就在他们饮酒作乐、士兵们酣睡放松的时候,一张死亡的罗网正在悄无声息地收紧。公孙渊早已在沓津周边埋伏下了重兵,只等吴军彻底卸下防备,便动手收割这送上门来的“厚礼”。
就在吴军登陆完毕,资重基本卸船,全军最为松懈的第三天夜里,变故骤生!
没有预兆,没有警告。当夜空中最后一抹光亮被乌云吞噬,沓津港周边突然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鼓声和喊杀声!
无数黑影从四周的山丘、树林中涌出,如同潮水般扑向吴军的营寨。箭矢如同飞蝗般射入毫无准备的吴营,许多士兵还在睡梦中就被射杀。紧接着,身披重甲、手持利刃的辽东骑兵和步兵突入营寨,见人就砍,逢帐便烧。
吴军瞬间大乱。他们原来疲惫,刚刚放松心神,加之对地形不熟,仓促之间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抵抗。
贺达从醉意中惊醒,试图召集亲兵抵抗,但营中已是一片火海,人马相互践踏,指挥系统完全瘫痪。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士兵像割麦子一样倒下,那些他们千辛万苦运来的铠甲兵器,还没来得及使用,就成了辽东军的战利品。
“公孙渊狗贼!安敢欺我!”贺达目眦欲裂,挥刀砍翻了几个冲上来的辽东士兵,但更多的敌人围了上来。
混战中,一支冷箭射中了他的肩膀,紧接着数柄长矛同时刺入了他的身体。这位东吴的勇将,带着无尽的悔恨与愤怒,倒在了异乡的土地上,鲜血染红了脚下冰冷的泥土。
中书郎张弥在乱军中被俘,他怒斥公孙渊背信弃义,换来的只是无情的嘲弄和最终的处决。
战斗,或者说屠杀,持续了大半夜。待到天明时分,沓津港已经彻底沉寂下来,只剩下燃烧的营寨残骸和遍布原野的吴军尸体。
上万东吴精锐,连同他们的主将,几乎全军覆没。那批象征着孙权结盟诚意的巨额赏赐,连同吴军舰队本身,都完好无损地落入了公孙渊的手中。
公孙渊站在高处,满意地俯瞰着这片刚刚经历血洗的战场。他的脸上没有丝毫愧疚,只有计谋得逞后的得意与贪婪。
他不仅轻松化解了来自东吴的潜在威胁,更获得了梦寐以求的财富和军械,足以让他的实力大增,更有底气去应对来自魏国的压力。
至于那些吴军的俘虏,除了少数有身份的被他留下或许另有用处,大部分都被就地处决,或是贬为奴隶。
只有极少数机警的吴军士兵,在混乱中凭借水性,侥幸跳入冰冷的海中,或是躲藏在尸堆和礁石缝隙里,逃过了这场灭顶之灾。
他们如同惊弓之鸟,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有的被当地土着抓获,有的则在饥寒交迫中挣扎,试图寻找南归的道路,将他们亲身经历的这场恐怖背叛和惨败的消息,带回遥远的江东。
海风依旧吹拂着沓津的海岸,却带来了浓郁的血腥气。海水拍打着礁石,仿佛在为这上万冤魂低泣。
孙权那“海陆夹击”的迷梦,在这里被残酷的现实击得粉碎,只留下一片狼藉和深入骨髓的教训。而这场“沓津之变”的消息,正随着海流和那些零星的幸存者,缓慢而确定地,向着南方漂去。
注:《东赵国志》穆王世家……孙权遣舟师万余人,载珍宝甲胄等,欲与辽东公孙氏为盟,夹攻东赵。后为公孙氏所欺,伏兵尽虏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