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兵营内，刺鼻的草药味与浓稠的血腥气在潮湿的空气中纠缠，药炉下柴火噼啪作响，火星跳跃如夜虫低语。
泥地被日日泼洒的药汁浸透，踩上去微微发黏，鞋底带起细碎的湿响，仿佛大地也在呻吟。
然而，这曾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如今已悄然退去，像退潮的浊浪，只留下清冷的余韵。
大部分伤兵虽面色仍如纸般苍白，但胸膛起伏平稳，呼吸声如微风拂过麦田，连绵而有序。
那场突如其来的汤阴溪水之疫，仿佛正随着炉火中最后一缕青灰色药烟袅袅升腾，消散于晨风之中。
林昭的军靴踏在湿泥上，脚步无声，却每一步都像敲在人心上。
他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扫过一张张床榻，目光所及，是尚未痊愈却已无死气的面庞，是缠着渗血纱布却不再颤抖的手指。
病营的情况比他预想的要好。
新增的病例已经断绝，恐慌的情绪被有效控制，如同被铁索锁住的野兽，再难挣脱。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营地最深处，那里，一抹纤细的身影仍在炉火前忙碌，正是苏晚。
她似乎几夜未眠，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像被墨笔勾勒出的阴影。
一张素净的脸被药炉跳跃的火光映得忽明忽暗，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火光下泛着微光。
铜炉中的药汁翻滚，咕嘟作响，黑如浓墨，蒸腾出一股浓烈的当归与阿胶混合的气味，夹杂着一丝苦涩的焦香。
听到脚步声，她头也未抬，只是用略带沙哑的声音说道：“药膏快熬好了，这一批能再撑三日。”
林昭没有催促，静静地站在她身后，感受着炉火的热浪扑在脸上，与她背影间只隔着一尺距离，却仿佛隔着千军万马的沉默。
直到苏晚将最后一味药材投入翻滚的黑色药汁中，药汤“嗤”地一声腾起一股白烟，她才直起身，从怀中取出一卷用油布包裹的图纸，递了过去。
“这是什么？”林昭接过，触手微凉，油布上还残留着她掌心的温度。
“《疫源追踪图》。”苏晚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冰冷的疲惫，“汤阴溪的水源之毒虽然断了，但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她指尖轻点图上一处用朱笔圈出的标记，那红点如血，“我检查了那些叛军俘卒的尸体，在他们身上发现了‘北瘴热’的初期症状。汤阴溪的毒，只是诱因，真正致命的是这个。更重要的是，我在他们的随身行囊里找到了这个。”
她摊开手心，是一枚蜡丸。
捏开后，里面是几粒颜色奇异的药丸，泛着幽蓝与暗紫的光泽，像凝固的毒蛇之眼。
“这是‘北瘴-清’，北地铁勒部族专解‘北瘴热’的秘药。林将军，你明白了吗？”苏晚的目光在火光下显得格外明亮，瞳孔深处仿佛燃着一簇冷焰，“他们，从一开始就有防疫之法，却故意将剧毒的‘北瘴热’引入我大唐境内。”
林昭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连指尖都微微发麻。
他瞬间想通了所有关窍，这不是一场偶然的瘟疫，甚至不纯粹是一场军事行动。
“不是偶然，是攻心。”他一字一顿，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帐内炉火仿佛都为之一滞。
用一场可控的瘟疫，制造大唐军中无法遏制的恐慌，动摇军心，瓦解士气，这比任何一场正面冲杀都更加阴险毒辣。
他将图纸紧紧攥在手中，指节发白，转身对亲兵喝道：“速请周青来见我！”
片刻后，主帐内灯火通明，烛火在夜风中摇曳，将沙盘上的山川城池映得光影斑驳。
周青听完林昭的推断，惊得一身冷汗，额角渗出细珠，声音微颤：“将军，此事若真，史思明用心何其歹毒！我军好不容易稳住阵脚，若被这无形之疫拖垮……”
林昭抬手，止住了他的话。
他走到沙盘前，指尖划过敌我犬牙交错的防线，目光如刀，落在“易州仓”三字上，眼中闪烁着危险而兴奋的光芒。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计划，在他脑中迅速成型。
他忽然回头，盯着周青，缓缓问道：“周青，你设想一下，若此时我军也‘染疫’，一场看起来同样凶险，但实际上完全可控的‘瘟疫’，会如何？”
周青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将军的意思是……将计就计？”
“正是。”
次日清晨，一支由林安率领的药队打着“支援友军，共抗瘟疫”的旗号，浩浩荡荡地开赴崔将军的营地。
他们并未真正进入营区，只是在营外的一口公用深井旁停下。
药桶中汤药翻滚，散发出浓烈的黄芩与金银花气味。
林安一边为过路士卒分发药汤，一边趁人不备，将一包无毒无害、却极易溶于水的红色药粉悄悄撒入井边湿润的泥土中。
药粉遇湿即化，如血痕渗入大地，无声无息。
三日后，影骑的回报证实了林昭的预料。
一名伪装成伙夫的叛军细作，在深夜偷偷潜至井边，用特制的器具刮取了井沿的泥土和水渍，随后便消失在夜色中。
“鱼儿上钩了。”林昭看着密报，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用不了多久，史思明就会收到‘唐军大疫’的消息。”他转身，看向早已等候在一旁的苏晚，“苏神医，该你的‘假疫药’登场了。”
苏晚递上一个黑色的陶罐，里面是粘稠如墨的膏状物，散发着浓郁的当归和阿胶气味。
罐口微热，膏体在火光下泛着油润的光泽。
“此物名为‘玄归膏’，实为大补气血之物。”她解释道，“按将军的吩咐，让病营中那些体质最弱的重病卒每日分三次服下，再取少量涂抹于口鼻周围。此膏遇热则化，色如干血，配合他们本就虚弱的身体，足以制造出不断咳血、病入膏肓的假象。”
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
一时间，林昭大营内“疫情”急转直下，哀嚎声与咳嗽声此起彼伏，药炉彻夜不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辅兵抬着裹尸布进出，脚步沉重，地面留下斑驳的湿痕。
整个军营都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连风都带着腐朽的气息。
五日后，影骑在夜色中截获了一封加急送往范阳的密信。
信上赫然写着：“唐军大疫，日死百人，营中尸枕相藉，林昭重病，已闭帐不出。”
林昭将这封信直接拍在了郭子仪的案上。
郭子仪看着信，眉头紧锁：“林昭，你这步棋，太险了！”
“大帅，兵行诡道，险中方能求胜。”林昭目光灼灼，直视着这位身经百战的主帅，“史思明生性多疑，他若信了这封信，必定会趁我‘病’，分兵袭扰我军后路，试图一举击溃我们；他若不信，也必然会被这真假难辨的瘟疫搅得心神不宁，自乱阵脚。无论如何，我们都占了先机。”
他向前一步，躬身请命：“末将恳请大帅准许，我军暂停进兵十日，全营‘闭疫’，对外宣称疫情失控，只留药帐与外界互通消息。请大帅在外围布下疑兵，做出防备我军疫气扩散的姿态。”
郭子仪沉吟不决，十日不进兵，战机稍纵即逝。
林昭猛地一叩帅案，声如洪钟：“大帅！此非避战，是设局！给我十日，十日之后，我要史思明主动退防百里！”
看着林昭那双燃烧着绝对自信的眼睛，郭子仪最终缓缓点头：“好，本帅就陪你赌上这十日！”
第七日，来自河北的急报验证了林昭的判断。
史思明果然乱了方寸，他下令范阳以南所有城池“清户闭市”，严防死守，并紧急征调了三千名医工入营，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林昭在尹子奇的布防图上迅速找到了新的战机。
他手指重重地点在一个名为“易州仓”的地方，眼中精光一闪：“他怕了。他怕瘟疫顺着粮道传入他的核心腹地。看，易州仓的守军已经减半，他这是要自断一条重要的粮运线！”
他霍然转身，对帐外肃立的火奴下达了冰冷的命令：“火奴，今夜你亲率一百影骑，夜袭易州仓！”
火奴舔了舔嘴唇，眼中是嗜血的光芒：“将军，是烧光他们的粮草吗？”
“不。”林昭摇头，你们的任务，是换旗。
将粮仓上‘范阳左卫’的令旗，换上我‘唐军先锋’的帅旗。
然后，将这坛‘玄归膏’，完好无损地留在那位守将的帅帐里。”
第九日，叛军防线内一片大乱。
易州仓守将连夜奔逃，向史思明惊恐报告：“唐军已神兵天降，兵临城下！他们还、还带来了染满疫病的毒药！”
史思明接到军报，看着那面被呈上的“唐军先锋”旗，以及那坛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色药膏，当场震怒，更多的却是深入骨髓的恐惧。
唐军主力明明被瘟疫困住，动弹不得，这支先锋军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们是否已经掌握了治疗甚至利用瘟疫的方法？
恐惧战胜了贪婪。
史思明当即下令，全线收缩，放弃周边数十个据点，大军后撤百里，退守定州。
消息传回，郭子仪在大帐中抚掌大笑，看着林昭的眼神充满了赞许：“好一个林昭！不费一兵一卒，不损一刀一箭，竟逼退敌军百里！此乃‘无形之战’，古今罕见！”
而此刻，计谋的另一位关键人物苏晚，正在药帐中安静地清点着所剩不多的药石。
风声渐歇，帐内只有她和几个帮忙的辅兵，其中就有林安。
就在苏晚转身的瞬间，眼角余光瞥见林安飞快地将一包用油纸裹好的“玄归膏”藏入了怀中。
他的动作笨拙而慌张。
“林安。”苏晚轻声唤道。
林安身体一僵，缓缓转过身，低下头，不敢看她，声音细若蚊呐：“苏、苏神医……我……我想留一点，给……给我将来生病的孩子用……”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朴素的期盼与深沉的父爱。
他不知道这是假药，只知道这是能“治病”的宝贝。
苏晚怔住了。
她看着这个满面风霜的汉子，看着他那双因恐惧和羞愧而闪躲的眼睛，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
连日的疲惫和紧绷，在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她眼中泛起一层微光，转身从药箱里，将整整一箱、近百份封装好的“玄归膏”推到了林安面前。
“这些，都留着吧。”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等天下太平的那一天，它才是真正的救命药。”
风从帐帘的缝隙吹入，炉火轻轻摇曳，发出细微的“噼啪”声，仿佛激昂的战鼓终于迎来了片刻的间歇。
然而，林昭的胜利喜悦并未持续太久。
一名风尘仆仆的影骑斥候冲入主帐，单膝跪地，呈上最新的军情。
“报！史思明退守定州后，已连夜换防，加固了所有后方粮仓的守备！”
林昭接过军报，目光扫过，神色如常。
他的手指在沙盘上缓缓移动，越过了刚刚拿下的易州仓，最终停在了一个更靠北，也更为关键的地点——磁州仓。
他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之前运筹帷幄的从容悄然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凝重。
他没有问兵力增加了多少，工事修筑得如何，而是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
“史思明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仓促之间，他会把最重要的命脉，交到谁的手上？”他的声音不高，却让帐内的空气瞬间变得沉重，“去查，所有新换防的守将，我要他们每一个人的底细。”
胜利的号角犹在耳边，但林昭知道，真正的对手，往往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刚刚布下最致命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