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的牛皮靴碾过城砖时，后颈的汗顺着衣领往下淌。
医馆廊下的灯笼被风卷得摇晃，将苏晚的影子扯得老长——她裹着件洗得发白的月白棉衫，发辫散了一半，左手攥着的药包在月光下泛着暗红，像团凝住的血。
阿昭。她的声音比风还轻，却像根细针戳进林昭心口。
他脚步顿在三步外，喉结动了动，想说怎么出来了，却先看见她袖口渗出的淡红——是方才弯腰捡药包时，碎石划破的旧伤又渗了血。
苏晚咳了两声，用没受伤的手背抹了抹嘴角，指腹沾着星点血渍。
她抬头看他，左眼角的朱砂痣在苍白的脸上格外醒目：我听见号角了。
林昭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想起昨夜在地道里，苏晚举着火把给他看民夫的伤口，染血的药棉堆了半筐，她说火伤膏还差一味紫草，等我再熬两锅。
可此刻她眼底的青黑比城墙根的阴影还重，药包上的血渍已经渗到指节。
北坡的火油车。他哑着嗓子开口，崔乾佑要烧城门。
苏晚突然笑了，发梢扫过染血的药包：我知道。
方才阿土跑过医馆，喊敌油车列阵，我数着他的脚步声，从东巷到西巷，一共十七步。她往前迈了半步，药包上的血渍蹭到林昭的甲胄上，你不去，谁去？
林昭的呼吸突然滞住。
他想起突围那年，怀里的小女娃攥着他衣角，指甲掐进肉里，如今这双手却捧着染血的药包，替他把退路都拆了。
他摸出腰间的地眼令，那是李光弼亲赐的铜符，刻着地脉司三个小字，塞进苏晚掌心时，金属还带着他体温的余温：若三更未归......
没有若。苏晚反手握住他的手，指尖凉得像地道里的水，你说过要带我去看汾河的桃花。她松开手，药包上的血渍在他甲胄上洇出朵小红花，去吧。
林昭转身时，靴跟在青石板上磕出脆响。
他没敢回头，怕看见苏晚倚着廊柱咳嗽的模样——就像当年睢阳城破前，张巡站在城楼上咳血，却挥手让他突围。
风卷着药香掠过后颈，他摸了摸腰间的短刀，刀鞘上还留着苏晚绣的并蒂莲，针脚歪歪扭扭，是她十四岁那年偷偷绣的。
地网中枢的油灯被风掀得忽明忽暗，阿土的手掌还按在震波石上，额角的汗滴砸在石面，溅起细小的泥点：北坡震波密得像擂鼓！
敌油车在灌油，引沟里的油泡都漫到坡脚了！他抬头时，看见林昭的影子罩过来，校尉！
林昭展开牛皮地图，北坡的干沟在烛火下泛着黄光。
段崇凑过来，指尖点着汾水河道：末将愿带三百人决堤，水淹油车！
水退之后呢？林昭的笔尖戳在城基标记上，太原城修在淤土上，汾水一灌，城墙塌半，三万百姓拿什么挡叛军？他突然扯过炭笔，在油沟起点画了个圈，油车连环，引沟是死的，但地脉是活的。
帐外突然传来马蹄声。
李光弼掀帘进来时，甲叶碰出清脆的响，腰间的唐刀还带着寒气：段崇说你要掘地道到油沟底？
林昭把地图推过去，油车引沟直通城门，但若在油沟起点埋药引爆，火势会顺着油沟倒灌——崔乾佑烧城门的火，最后要烧他自己的人。
李光弼的手指划过地图上的地道线，停在硬岩层三个字上：这段三里地，岩层没支点。他抬眼盯着林昭，塌了，人就永远埋在里头。
林昭解下腰间的破地令箭，那是他在睢阳挖地道时磨秃的箭头，如今包着铜皮：若败，末将一人抵命。
李光弼突然抽出唐刀，的一声插在案上。
刀身映着烛火，照见他眼角的细纹：太原城是我的责任，也是你的。他拍了拍林昭肩膀，给你百人，六更前必须完工。
阿影是在地网中枢外的槐树下等到林昭的。
他蹲在墙根，怀里揣着李光弼赏的胡饼，见林昭过来，把胡饼往怀里一塞：我熟北坡的旧渠，带五个人探路。
若我没到......
我点火。阿影的眼睛亮得像星子，您说过，地鼠的命是给火种留的。
地道里的湿气裹着土腥气往喉咙里钻。
林昭握着铁锤的手全是血泡，每砸一下，肩背的旧伤就火辣辣地疼——那是睢阳突围时，叛军箭簇留下的疤。
阿土在后面喊：两里了！他抹了把脸上的泥汗，看见岩层缝里渗出的地下水，心猛地一沉：湿泥裹药会潮！
用蜡封！他突然想起周九章临终前的话——那是睢阳地道队的老匠头，被叛军砸死在地道口前，地湿就拿蜡封，油布裹三层！他扯着嗓子喊：去拿军中的残烛！
快！
熔蜡的气味混着土腥气漫开来时，阿土突然拍了三下震波石。
那声音像敲在林昭的神经上：敌营开始灌油了！
加速！林昭的铁锤砸得更狠，三更前必须到油沟起点！
子时三刻，地道顶壁传来细碎的响声。
林昭抬头，看见岩层裂开蛛网似的纹路，心往下一沉：撑木！
快上撑木！话音未落，的一声脆响，半人高的巨石砸下来！
阿影！林昭扑过去，把身侧的阿影往地道深处一推。
巨石擦着他的甲胄砸在地上，震得地道里的烛火全灭了。
他反手撑住旁边的木柱，感觉木柱在掌心裂开，带火种走！
我撑着！
校尉！阿影的声音带着哭腔。
点火！
现在！林昭嘶吼着，肩头的木柱发出将断的呻吟。
他望着地道深处的微光，想起苏晚绣的并蒂莲，想起汾河的桃花，喉间泛起甜腥，苏晚......等我回家。
地动山摇的轰鸣中，阿影攥着火引连滚带爬往外冲。
他背后的地道像被巨手捏碎的陶瓮，碎石砸在背上生疼。
等他从塌口爬出来时，浑身的泥血往下淌，怀里的火引还裹得严严实实。
他伏在地上，耳朵贴着泥土——
远处传来闷雷似的响声，那是药包引爆的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