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的瞳孔在月光下缩成针尖。
地道口的荒草被夜风吹得簌簌作响，本该被碎石掩盖的石板竟完全掀开，露出黑黢黢的洞口——这不该是那三个背药囊的叛军能办到的。
他压下心底翻涌的警惕，伸手按住小豆子举着碎石的手腕：轻些。
碎石落进地道的声响比预想中闷沉，回音撞在潮湿的石壁上，像闷在瓮里的鼓。
林昭耳尖微动，转头对陈七道：北渠闸底。陈七立即攥紧刀柄，刀环上的红穗子在夜风里抖成一点血。
统领，陈七喉结滚动，要撤？
林昭指尖蹭过腰间的火镰，触感粗糙得像磨利的刀锋，他们把火药搬进来，我们就替他们点炮。他扯下头巾包住口鼻，靛青混着硫磺的气味刺得鼻腔发酸，陈七带断云队去出口埋伏，小豆子带两个乞儿跟我进地道。
地道口的霉味裹着湿气扑来，林昭踩上第一块青石板时，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
石壁上的苔藓滑得惊人，他扶着墙走了十步，袖口已浸透冷水。
三十丈后，岔路像张巨口裂开，中间堆着的火药袋泛着冷白——足有二十箱，引线就搭在最上面。
好个炸渠淹城的毒计。林昭扯动嘴角，指节叩了叩最近的火药箱，偏要让你们炸自己的心。他弯腰扛起一箱火药，泥污顺着指缝渗进指甲盖，小豆子，把东边岔道的碎石清了。
狗剩子，去西边堵湿泥。
三个人影在地道里穿梭，林昭的布靴碾过碎石，每一步都数得清楚。
当最后一箱火药被推进东边岔道，他用湿泥封死洞口时，后颈突然泛起凉意。
统领！狗剩子的低语像被掐断的虫鸣。
急促的脚步声从主道传来，混着粗重的喘息。
林昭拽着王九闪进暗角时，那截短箭还在王九肩头晃荡，血珠顺着箭杆往下淌，在青石板上砸出暗红的点。
敌...敌知诈降。王九的牙齿磕得咯咯响，染着酒气的血沫溅在林昭衣襟上，我烧了假图...他们追我到染坊后巷...他突然剧烈咳嗽，染坊仓吏的官印从怀里掉出来，在地上滚了两圈，我娘...我娘最后说...让我...别当饿殍...
林昭按住王九的伤口，指腹触到黏腻的血，比地道里的水还烫。
他能听见自己心跳撞在石壁上的回声，比叛军的脚步声还响。
王九的手突然攥紧他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统领...火药...
没爆。林昭扯下自己的腰带扎住王九的肩，血还是透过粗布渗出来，你撑住，出了地道慧明和尚有金疮药。
来不及了...王九的瞳孔开始涣散，染坊外...火把...比星星还多...
林昭的太阳穴突突跳着。
他扒着地道口的缝隙往外看，月光下染坊断墙外果然火把攒动，叛军的玄甲在火光里泛着冷铁的光。
陈七的刀穗子还在墙根晃，说明断云队还没撤——他妈的，这崽子肯定在等自己信号。
陈七！林昭压低声音喊，见墙根的红穗子猛地顿住，带断云队去屋顶！他摸出油囊里的火镰，火星子溅在引线末端，数到三十，泼菜油！
陈七的应和声被夜风撕成碎片。
林昭背起王九，湿滑的苔藓在脚下打滑，他几乎是跌出地道的。
刚站稳，屋顶就传来哗啦啦的响动，菜油顺着瓦缝流进地道，混着靛青的气味更浓了。
点火！
火镰撞击的脆响混着菜油的噼啪声，地道口腾起橘红色的火舌。
林昭眯起眼，看见火光里叛军的玄甲裂开蛛网似的纹路——第一箱火药炸了。
气浪掀翻最近的叛军，断墙地塌了半面，碎石雨点般砸下来。
官军杀来啦！陈婆子的大嗓门比爆炸声还响，乞儿们挥着扫帚扬硫磺灰，烟雾里影影绰绰全是晃动的。
叛军们你推我搡，玄甲撞出闷响，有人喊别踩我，有人喊有埋伏，混乱像滚水般漫开。
林昭背着王九往暗渠跑，王九的血顺着他后颈往下淌，热得烫人。
暗渠口的青苔滑得要命，他踉跄两步，小豆子从后面托住他的腰：统领，我来！
闭嘴。林昭咬着牙，暗渠的污水漫过小腿，冷得刺骨，慧明在济世堂等。
济世堂的灯笼还亮着。
慧明掀开布帘时，僧袍下摆沾着新捣的药汁，见王九浑身是血，立即扑过来：放床榻上！他的手在王九伤口上翻飞，金疮药撒下去，血却止不住地渗。
王九的手指突然动了动，抓住林昭的手腕。
林昭俯下身，听见他气若游丝：我娘...最后...是吃...我偷的...半块饼...撑过...冬月的...他笑了，血沫从嘴角溢出来，我...终于...没让她...饿着...
手腕上的力气渐渐松了。
慧明合上王九的眼，轻声道：去了。林昭摸着王九冰凉的手，想起前日他醉醺醺来投诚时说的仓里的粮，我一粒没给叛军，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话。
晨雾漫进窗户时，李光弼的亲卫到了。
玄甲在晨光里泛着冷光，他抱拳道：林校尉，大帅令你即刻赴帅府，带地道反炸图北渠布防策
林昭整了整甲胄，青铜甲叶相撞的轻响里，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苏晚扶着门框站着，左眼角的朱砂痣在晨雾里像颗红樱桃：哥哥，太原的水，今天清了。
他转身，看见她手里捧着个粗陶碗，碗里浮着两片青荷，水珠在荷叶上滚来滚去。清了好。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指腹触到她发间沾的药渣，等我回来，给你带北渠的鱼。
帅府的角楼在晨雾里若隐若现。
林昭踩着青石板往前走，靴底沾的地道泥在地上留下一串深褐的印子。
转过影壁时，他听见城楼上的旗角猎猎作响，李光弼的声音混在风里传来：此战之后，全军习地道战。
风掀起他的衣摆，露出腰间的火镰。
那上面还沾着昨夜的血，在晨光里泛着暗红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