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里冷气开得十足,干燥的空气顺着中央空调的出风口无声地倾泻而下,像一层无形的薄纱,笼罩着每一个埋头苦读或安静自习的身影。
七鱼独自坐在阅览区一个靠窗的、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面前摊开着一本厚重的《海洋地质学》教材,书页上密密麻麻的印刷字体和地形剖面图,在午后西斜的日光下,泛着冷白的光泽。
然而,整整一个下午过去了,那本摊开的书,却始终停留在最初的那一页。
她的指尖搭在纸页边缘,触感一片冰凉,几乎感觉不到温度。
可她的脑子里却反复重播着孙倩那句无心的玩笑,还有教室里此起彼伏关于“人鱼”的嘈杂声音。每一次回想,都让她胃部微微抽搐。
窗外的天色,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从明亮的午后暖白,渐渐染上了浓郁而温暖的橘红色彩,像打翻的调色盘,渲染了半边天空。
图书馆里的人走了大半,原本座无虚席的阅览区变得空旷起来,只剩下零星几个备考研究生或埋头写论文的刻苦学生。
这种过于安静的环境,并没有让七鱼感到平静,反而放大了内心的纷乱。
她用力合上了那本一下午都没看进去的《海洋地质学》,她抬起手,用力揉了揉隐隐发胀的太阳穴。
她需要新鲜空气,需要离开这个虽然安静却让她感到窒息的地方。
她把书塞进背包,慢吞吞地走出图书馆。傍晚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在脸上,稍微驱散了些许烦闷。
她不想回那个空荡荡的出租屋,也不想碰到任何可能拉着她继续讨论世纪大发现的同学。
她下意识地朝着校园西北角那片小树林走去,那里有几张石制长椅,平时人迹罕至,显得格外幽静。
她选择了一条位于树林最深处的长椅坐下,将背包随意地放在身侧。
甚至还没来得及将身体完全靠向椅背,一个清冷而平稳的女声,就在她身后响了起来。
“果然在这里。”
七鱼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直了一瞬,猛地回过头。
视线穿过斑驳的树影,她看见苏婉清就站在几步开外的一棵香樟树的阴影里。
她今天穿着非常简单的纯白色棉质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下身是一条剪裁合身的卡其色休闲长裤,勾勒出笔直修长的腿部线条。
她浓密的长发在脑后松松地挽了一个低髻,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在颊边,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优美纤细的脖颈。
傍晚金色的夕阳余晖,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叶缝隙,在她周身投下明明灭灭、跳跃闪烁的光斑,为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柔和而温暖的金色轮廓光。
然而,与有些梦幻的夕阳滤镜格格不入的,是她那双依旧清澈见底、冷静得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里面没有丝毫被黄昏柔化的迹象,只有一如既往的清明和锐利。
“学姐?”七鱼的声音里带着点惊讶,“你……你怎么会……”
“去教室和图书馆都没找到人。”苏婉清迈开步子,从容不迫地从树影下走出来,高跟鞋踩在铺满落叶的松软泥土上,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她很自然地在七鱼身边位置坐下。
“猜你可能会来这儿清净一下。”她的目光在七鱼不安的脸上扫过,语气平淡无波,却一针见血,“今天,不好过?”
七鱼一直紧绷的肩线瞬间垮塌下来。
她低下头,指节抠着背包带子:“……嗯。”
在苏婉清面前,她那些在旁人面前勉强维持的、摇摇欲坠的镇定外壳,总是显得不堪一击,很容易就土崩瓦解,露出内里最真实的惶恐和脆弱。
苏婉清没有追问细节,也没有出言安慰,只是调整了一个更放松些的坐姿,将一条腿优雅地交叠在另一条腿上,安静地陪着她坐在那里。
小树林里异常安静,只有傍晚的微风拂过树梢时,叶片相互摩擦发出的、持续而轻柔的“沙沙”声,像大自然最舒缓的白噪音。
远处操场上,隐约传来篮球撞击水泥地面发出的、富有节奏感的“砰砰”闷响,以及少年们奔跑呼喊的、充满活力的喧闹声,更反衬出此处的静谧。
过了好一会儿,苏婉清才再次开口。
她的声音平稳得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听到些什么了?让我猜猜看——无非是围绕着那个北极发现,衍生出的外星生物降临说、失落的史前高等文明遗存说、或者……”
她说到这里,刻意停顿了半秒,侧过头,目光精准地落在七鱼微微绷紧的侧脸线条上,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近乎洞察的了然,“……更直接的,某些直觉敏锐、又口无遮拦的人,觉得你某些特质,和那个冰封影像之间,存在某种微妙的、引人联想的相似之处?”
七鱼倏地抬起头,因为惊愕而微微睁大了眼睛,看向苏婉清。她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连孙倩那种近乎直觉的、无心的调侃都猜到了?
苏婉清的嘴角似乎几不可查地、极其短暂地向上弯了一下,“这很正常,不必过于惊讶。”
她的语气依旧平淡,像在分析一个普遍的社会心理现象,“人类在面对完全超出自身认知范畴、无法用现有知识体系解释的惊人事物时,最常见的应激反应,就是倾向于将其神秘化、传奇化,赋予其各种超自然的色彩。或者……更简单直接的一种心理防御机制,就是在自己熟悉的身边环境中,下意识地寻找某种看似相似的、似是而非的对应物或投射对象,通过这种牵强附会的联想,来试图理解、消化,甚至是某种程度上驯服那个令他们感到不安的未知存在,以此来消解内心深处的失控感。”
她微微侧过身,目光平静地直视着七鱼的眼睛:“别人不过脑子的话,本身并没有什么复杂的恶意,纯粹是大脑在接收到过量颠覆性信息后,一种常见的、思维发散式的联想游戏而已。绝大多数人说完就忘了,不会深究。”
紧接着,她的语气微微沉了下来:“但你不一样,小鱼。你心里比谁都清楚,那不仅仅是一个可供茶余饭后闲谈猎奇的故事,或者一个遥远的、与己无关的科学发现。”
她的手指轻轻抬起,拂开七鱼额前一缕碎发,“所以,你才会感到害怕。”
这直白的指认让七鱼鼻尖一酸,眼眶迅速泛起一阵热意。
她猛地吸了吸鼻子,把脸偏向另一边,不想让苏婉清看到自己此刻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