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的喧嚣终于沉寂下去。
夜色浓重,像化不开的墨,将城市层层包裹。
荷花苑那间狭小的出租屋里,窗户紧闭,拉严了窗帘,试图隔绝外界的声与光,却隔绝不了从身体内部升腾起来的、越来越难以忍受的躁动。
七鱼躺在床上,薄薄的夏被被她翻来覆去地蹂躏着。
身体里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虫蚁在爬行,带来一阵阵难以名状的刺痒和焦渴感,从骨骼深处蔓延到皮肤表层。
那不是口渴,不是单纯的皮肤干燥,而是一种更深层的、源于生命本源的匮乏感。
她用力蜷缩起身体,膝盖顶住胸口,试图用压迫感来缓解那种空洞的灼烧,却收效甚微。
汗水浸湿了额发,黏腻地贴在皮肤上,非但没有带来清凉,反而加剧了那种黏着不透气的不适。
她终于忍不住,猛地坐起身,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
脚底传来的寒意让她打了个激灵,但身体内部的燥热并未消退。
她走到书桌前,端起那杯傍晚倒的、已经变得温吞的白开水,仰头“咕咚咕咚”地灌下去大半杯。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暂时压下了食管里那股火烧火燎的感觉,但对于皮肤上那种仿佛要皲裂开来的紧绷和刺痒,却毫无作用。
她甚至能感觉到,小腿和手臂的皮肤下,似乎有细微的、类似静电的麻刺感在窜动。
她知道,这不对劲。
这种源于水的渴望,正在以一种超出常理的速度加剧。
浴室里那个小小的浴缸,放满温水,再倒入大把的海盐溶解,曾经是她缓解这种周期性不适的救命稻草。
她会把自己整个沉入那微咸的、浮力托举的水中,感受水流包裹每一寸肌肤,那时,躁动的血液会稍稍平息,干渴的细胞会像久旱的禾苗般得到短暂的滋润。
但最近,这种方法的效力正在急剧衰退。
浸泡在盐水中,那短暂的舒适感如同昙花一现,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更令人恐慌的渴。
就像用一小杯淡水去浇灌一片飞速沙化的土地,瞬间就被贪婪地吸吮殆尽,留下的是更加龟裂的、对水源更疯狂渴望的缝隙。
她甚至开始害怕泡澡,因为结束后那种巨大的落差和更强烈的空虚感,实在难受。
她烦躁地抓了抓手臂,指甲划过皮肤,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带来短暂的、近乎自虐的刺痛,试图掩盖那无处不在的刺痒。
她走到洗手间,没有开顶灯,只拧开了镜前那盏昏暗的暖黄小灯。
光线勾勒出镜中人的轮廓。
镜子里映出的那张脸,苍白得缺乏血色,眼底带着明显的青黑阴影,是连日来失眠和内心焦灼的证明。
但奇异的是,这种憔悴之下,却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正在悄然蜕变的光泽。
头发似乎比前几天又浓密了些,黑得像最深的夜,柔顺地贴在略显单薄却线条愈发柔和的肩颈处。
她下意识地抬手撩开颈侧的发丝,指尖触到的皮肤细腻得不可思议,仿佛上好的冷玉,却带着不正常的低温。
她的视线向下,落在睡衣的领口。
那里,曾经平坦的胸部,如今已经有了不容忽视的、饱满而柔软的弧度,将棉质的睡衣顶起一个青涩而优美的轮廓。
这不是通过激素药物能达到的、缓慢而人为的变化,而是一种……从内部焕发出的、生机勃勃的蜕变。
腰肢似乎也更纤细了些,衬得臀部的线条更加圆润。
这具身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少年的青涩,向着一种更极致、更非人的美丽和脆弱演变。
她凑近镜子,几乎要贴到冰凉的玻璃上,仔细审视着自己的眼睛。
瞳孔的颜色比常人更深,近乎墨黑,但在昏暗光线的特定角度下,那深不见底的黑色边缘,似乎隐隐流动着一丝极淡的、幽蓝色的荧光,像深海午夜浮游生物发出的微光,转瞬即逝。
她用力眨了眨眼,那抹异色又消失了,仿佛只是光影开的玩笑。
是错觉吗?还是……这双眼睛,也在适应着黑暗?
她抬起微微颤抖的手,集中全部精神,试图召唤空气中那稀薄的水分子。
她想象着自己身处水岸轩那个安全的浴室,被温暖盐水包裹的感觉,努力地将那种与水交融的意念投射出去。
指尖开始微微发热,皮肤下的麻刺感变得明显,过了一会儿,在她右手食指的指尖,一丝极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湿气艰难地凝聚起来,形成一个比露珠还要渺小的、颤巍巍的水点。
然而,还没等她感到一丝欣喜,那微弱的水点就像被无形的海绵吸走了一样,“噗”地一声轻响,瞬间蒸发消散在干燥的空气中,只留下指尖一点冰凉的余感。
七鱼颓然地放下手,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不行。
完全不行。
这个狭小、封闭、充满人造物气息的空间,像一座无形的牢笼,死死地禁锢着她的本能。
空气中那点可怜的水分,根本无法满足她身体深处那已然燎原的渴求。
她需要的是更广阔、更原始、更具生命力的水域。
是那种能让她每一个细胞都欢呼雀跃、能让她灵魂战栗的、无边无际的蔚蓝。
是海。
这个念头如同挣脱了最后一道枷锁的野兽,在她心中疯狂咆哮起来。
她几乎能幻听到海浪拍打礁石的轰鸣,能嗅到海风带来的、咸腥中带着自由的气息,能感受到阳光穿透清澈海水带来的温暖……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在沸腾,渴望投入那片能让她真正活过来的蔚蓝怀抱。
这种渴望如此强烈,几乎变成了生理上的疼痛,一阵阵抽紧她的小腹。
可是,怎么去?一个人深夜跑去遥远的海边?
且不说如何到达,光是这个念头本身就充满了不可预知的危险。
她现在这副越来越引人注目的样子,独自在夜晚行动,无异于将自己暴露在猎食者的目光下。
她想到了司徒靖。
他是目前唯一一个知晓她真正身份的人、并且拥有足够资源和能力为她提供安全保障的人。
他承诺过会保护她。
但是,向他求助?
七鱼内心充满了矛盾。
他们之间的关系建立在一次极端情境下的救援和一个充满算计的脆弱同盟之上,并无真正的信任和亲近。
主动向他暴露自己更深层的、周期性的脆弱和需求,无疑会加深自己对他的依赖,让他掌握更多的筹码。
她不想彻底沦为被保护、被研究的对象,不想失去那一点点可怜的自主权。
然而,身体的抗议越来越无法忽视。
皮肤上的刺痒已经变成了细密的、针扎般的疼痛,喉咙深处干渴得发紧,甚至呼吸都带着一股铁锈般的灼热感。
她感觉自己像一条被冲上岸的鱼,鳃盖艰难地开合,却只能吸入令人窒息的空气。
再这样下去,她怀疑自己会不会在某个无法控制的时刻,被这种本能驱使着,做出失去理智的、危险的事情来。
上次在水边,那种无意识引动水流、几乎暴露能力的经历,至今想起仍让她后怕不已。
她摸索着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指尖因为内心的挣扎而微微颤抖。
屏幕亮起,冷白的光映亮她写满焦虑和渴望的脸庞。
通讯录被划开,司徒靖的名字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通往未知世界的开关。
她的拇指悬停在那个名字上方,指尖几乎要触碰到冰冷的屏幕,却迟迟无法按下。
窗外,远处传来一阵模糊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又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这突如其来的声响让七鱼猛地回过神,像被烫到一样缩回了手。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房间重新陷入昏暗。
不行。
今晚不行。
她还需要时间……需要更多的勇气,或者……被逼到更绝望的境地。
她重新躺回床上,用薄被紧紧裹住自己,仿佛这样就能困住体内那头咆哮的渴求之兽。
但脑海里全是汹涌的蓝色波涛,身体深处的悸动像海潮般一波强过一波地冲击着她的理智。
这个夜晚,在干渴与恐惧的拉锯战中,显得格外漫长而煎熬。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燃烧她本就所剩无几的精力。
黎明,似乎遥遥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