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的校园，在白日里尚有一丝蝉鸣和零星留校学生的活动声，但一到深夜，便彻底沉入一种近乎真空的寂静。
这种寂静，在最初几天曾让七鱼感到一丝卸下伪装的喘息之机。
但很快，寂静变成了囚笼。
白日的酷热散去后，身体内部那股莫名的、源自深海般的焦渴却愈发清晰，像无数细小的虫子在骨髓里啃噬。
七鱼仰面躺在硬板床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天花板上那一小块因雨季渗漏留下的、边缘泛黄晕开的水渍。
夜已经很深了，窗外的世界安静得令人心慌。
虽然躲过了身份证检查，但她还是乐意回到荷花苑出租屋这里来休息，这里位于老旧的居民区，平日里充斥耳膜的楼下大妈的闲聊声、邻居家电视的嘈杂、小孩哭闹奔跑的背景音，还是很有生活气息的，只不过此刻却全都消失了。
暑假像一块巨大而贪婪的海绵，将所有的人声和烟火气吸吮得一干二净。
这种彻底的、死寂般的安静，在头两天还让她觉得是一种从扮演中暂时解脱的奢侈，但现在，这寂静仿佛有了重量和质感，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胸口，让每一次呼吸都变得费力而清晰可闻。
她烦躁地翻了个身，薄薄的空调被不知何时缠在了小腿上，闷热潮湿的空气像一层永远无法撕掉的、黏腻的保鲜膜，紧紧包裹着皮肤。
并非气温的原因，老旧的窗式空调正发出沉闷的嗡嗡声，勉强送出带着霉味的凉风。
是她身体内部在燃烧，一种奇怪的、仿佛从骨头缝隙里渗出来的干渴和躁动。
灌下再多的白开水也无济于事，清水滑过喉咙只能带来瞬间的湿润，随即那渴意反而像被唤醒的火山，更加汹涌地翻腾上来。
她赤着脚下床，脚底板接触到微凉的地砖，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
走到狭小的卫生间，拧开老式的水龙头，自来水带着铁锈管的微腥气味哗哗流下。
她把两只小臂完全伸到冰冷的水流下，激凉的触感让皮肤瞬间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但体内那股灼热的渴求，那股被困住的躁动，像一头被囚禁的野兽，对她这种隔靴搔痒的降温方式嗤之以鼻，更加狂躁地左冲右突。
她关掉水，双手撑在洗手池边缘，抬头看着镜子里的人影。
头发比刚来时长了许多，柔软地贴在颈侧，脸颊的线条早已失去了少年人应有的硬朗棱角，柔和得近乎陌生。
棉质睡衣的胸口处，有明显的、无法忽视的隆起弧度，她下意识地用湿漉漉的手臂交叉挡在胸前，一种混杂着羞耻、无奈和对自己身体陌生感的情绪汹涌而上。
窗没关严，一丝夜风溜了进来，带来了远处海洋特有的、咸腥而湿润的气息。
这味道在白天几乎被城市的废气和生活气息掩盖，但在此刻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却像一根烧红的针，精准而猛烈地刺中了她每一根敏锐的神经。
全身的细胞仿佛都在这一刻尖叫、沸腾起来，疯狂地催促着她，奔向那气味的源头。
不行。太晚了。独自去海边太危险。理智在脑中发出微弱的警告。
但身体的本能已经压倒了理智。
她几乎是踉跄着回到床边，摸索着换上那身宽大的、深灰色的、完全掩盖身材的运动服，把已经长到需要用小皮筋在脑后勉强扎起一个揪的头发全部塞进棒球帽的帽檐下。
她检查了钥匙和手机，指尖触到苏婉清给的那把冰凉的、属于水岸轩2801的钥匙时，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紧紧将它攥在手心，仿佛这冰冷的金属能带来某种虚幻的安全感。
水岸轩的浴缸是经过稀释和隔离的慰藉，而此刻，她渴望的是最原始、最纯粹的本源。
轻轻带上门，老旧的楼栋里死寂一片，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洞的楼梯间和走廊里发出回响，显得格外突兀。
声控灯随着她的脚步一盏盏亮起，又在身后一盏盏熄灭，在她身后拉出长长短短、变幻不定、如同鬼魅般的影子。
夏夜的街道空旷无人，只有昏黄的路灯忠诚地站立着，在水泥地上投下一个个孤寂的光晕。
她避开还有零星车辆驶过的主干道，专挑灯光昏暗的小巷子穿行。
咸湿的海风越来越清晰，那股来自血脉深处的召唤也越来越强，像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她，坚定不移地朝着城市边缘的黑暗走去。
她的目的地，不是平时游客如织、灯火通明的沙滩浴场，而是之前一次白天散心时，偶然发现的僻静角落——一段需要翻过锈迹斑斑的防护栏、再沿着陡峭且长满杂草的土坡小心翼翼才能下去的礁石海岸。
那里没有灯光，没有人迹，只有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黑色礁石的永恒轰鸣。
她动作敏捷地翻过齐腰高的防护栏，运动鞋踩在松软的沙土坡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坡很陡，她不得不俯低身体，用手抓住旁边裸露的树根和凸起的岩石，一点点向下挪动。
终于，双脚踩到了坚实而凹凸不平的潮湿礁石上。
海水的咆哮声瞬间放大了数倍，震耳欲聋，潮湿的、带着咸腥味的水汽扑面而来，让她因为干渴和紧张而有些晕眩的脑袋顿时清醒了不少。
月亮被薄薄的云层遮住，光线晦暗不明。
她躲在一块巨大的、宛如巨兽脊背的礁石后面，屏住呼吸，竖起耳朵仔细倾听，眼睛努力地适应着黑暗。
除了海浪永无止境的喧哗和海风吹过岩石缝隙的呜咽声，再无其他声响。
她耐心地等待了足有十分钟，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直到确认这片险峻的海岸线上，除了她，再没有第二个人类的气息。
走到礁石群的边缘，墨蓝色的海水在脚下翻滚、撞击，溅起雪白的泡沫，发出巨大的声响。
恐惧感突然攫住了她——万一……万一进去之后，身体发生不可逆的变化，变不回来了怎么办？
万一这具身体真的像那些隐秘传说中一样，变成非人的存在？但这个充满惊惧的念头，很快被更强大的、源于生命本能的渴望彻底压垮。
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喧嚣、呐喊，渴望着投入那片幽暗的、母体般的海水的拥抱。
她迅速地脱掉运动服和运动裤，露出下面为了行动方便而早已换好的简单深色背心和运动短裤。
夜晚的空气接触皮肤，带来一丝凉意。她把脱下的衣物和鞋子仔细卷好，塞进一个白天就观察好的、干燥的礁石缝隙里，又用几块小点的石头虚掩住洞口。
钥匙和手机也用塑料袋简单包裹后，塞在衣物最里面。
试探着将脚伸入水中，夜间的海水冰凉刺骨，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但当海水逐渐没过小腿、腰腹，那种被微凉而富含盐分的海水全方位包裹的感觉，瞬间击溃了她所有伪装的坚强和理智。
这不是水岸轩浴缸里那种温和的、被氯气消毒过的、安全的慰藉，这是原始的、野性的、充满力量的海洋本身。
她深吸一口带着咸味的空气，闭上眼睛，任由自己向后躺倒，完全没入了冰凉的海水之中。
世界瞬间切换了模式。岸上的喧嚣、内心的焦躁、身份的压力，全部被隔绝在外，取而代之的是水流包裹一切的、深沉的静谧。
海水像最柔软而有力的丝绸，紧密地贴合着她每一寸皮肤，盐分透过毛孔丝丝渗入，滋养着那些尖叫着干渴的细胞。
极致的舒适感和安心感如潮水般涌遍全身，让她几乎要喟叹出声。原来，这才是她身体真正渴望的归宿。
她下意识地划动水流，像某种与生俱来的本能，轻松地向稍深一些的地方游去。
这里的水更深，颜色更暗，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试试看，能不能……
她停止了一切动作，放松身体，微微张开了嘴。
一小股带着浓烈咸味的海水涌入。
没有预想中的呛咳和窒息感，反而像呼吸空气一样自然顺畅。
水流通过喉咙，进入一个她从未明确感知到的、仿佛新开启的通道，然后被一种奇妙的机制顺畅地排出体外。
她真的可以在水里呼吸！
这个认知带来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巨大的、融入血脉的归属感。
就在她沉浸在水中呼吸的新奇体验中时，一种奇异的感觉突然从身体深处涌现。
仿佛某种沉睡的开关被海水激活，一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热流自脊椎末端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感到双腿的骨骼传来一阵轻微的、如同玉石摩擦般的异样感，皮肤表面泛起一层微弱的、珍珠般的光泽。
下一秒，在她惊愕的注视下，双腿的轮廓开始变得模糊，仿佛融入了周围的海水。
紧接着，一片片细密如扇贝边缘、闪烁着幽蓝偏紫荧光的鳞片，自腰际以下迅速浮现、蔓延、覆盖！
原本是双腿的位置，赫然化作了一条修长而有力的、布满美丽鳞片的鱼尾！
鱼尾的边缘，是半透明的、如同月光纱裙般的宽大尾鳍，在水中轻轻摆动时，带起一串串细碎如星辰的气泡。
七鱼心中大骇，惊慌地想要摆动双腿，却发现动作模式已彻底改变。
取而代之的，是来自腰肢和尾鳍的本能驱动。她只是心念微动，那华丽的尾鳍便优雅地一摆，一股柔和而强大的推力瞬间将她送了出去，速度远超她作为人类时的任何泳姿。
她惊慌失措地在水里转了个圈，伸手触摸自己的脸颊和身体，触感依旧光滑，但腰部以下那片冰凉而坚韧的鳞片触感，无比真实地提醒着她——她变成了一条美人鱼！
最初的惊恐如潮水般涌来，让她几乎想要尖叫，却只吐出一串细密的气泡。
她强迫自己停止无意义的挣扎，悬浮在幽暗的水中，大口地吞吐着海水，试图冷静下来。
她低头凝视着这条在晦暗光线下依然流转着神秘荧光的鱼尾，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和……圆满感，渐渐取代了恐慌。
仿佛这具身体，本就应该是这副模样。之前的种种不适和焦渴，或许正是因为缺失了这最终的一环。
就在这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侧后方有巨大的阴影在缓缓移动。
她心中一惊，猛地转头，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一条体型几乎与她相当、线条流畅、背部呈深蓝色、腹部银白的大鱼，正悄无声息地悬浮在不远处的水中，一双巨大的、漆黑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她。
是某种大型的海鲈鱼或者类似物种。
七鱼吓得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生怕惊扰了它。
然而，那条大鱼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攻击性或警惕性。
它只是缓缓地摆动着尾鳍，保持着稳定的悬浮姿态，巨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眼神中似乎带着一种……好奇？甚至可以说是温和。
接着，更令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
大鱼开始慢慢地、优雅地向她靠近，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起一丝水波。
它游到离她只有一臂远的地方，然后竟微微侧过身体，用光滑冰凉的侧鳍，极其轻缓地蹭了蹭她裸露在外的小臂皮肤。
那触感冰凉、滑腻，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友善和亲近，仿佛在确认这位新出现的、形态奇特的“同类”。
七鱼屏住呼吸，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紧接着，又有几条体型稍小、色彩斑斓的热带鱼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它们似乎完全不怕生，在她身边欢快地穿梭游动，有的甚至用嘴巴好奇地轻啄她飘散在水中的发丝和那华丽的尾鳍，带来细微的痒意。
仿佛她不是闯入者，而是它们期待已久、终于归来的同类。一种奇妙的、跨越物种的宁静与和谐感笼罩了她，让她原本因变身而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下来。
她开始尝试驾驭这具全新的身体。心念微动，腰肢轻轻一扭，那条美丽的鱼尾便随之摆动，推动她在水中优雅地滑行，速度与灵活性远超人类形态。
她挥动手臂，指尖划过水流，能清晰地感受到水的阻力，但又仿佛天生就能轻易地将它们分开，引导水流助推自己。
她时而加速前冲，带起一道白色的水痕；时而悬停不动，任由海流轻轻拂过鳞片；时而在水中旋转翻腾，宽大的尾鳍划出流畅而迷人的弧线。
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感和力量感充斥全身。她不再是被重力束缚的陆地生物，而是真正属于这片蔚蓝国度的一员。
她在水中舒展身体，像一尾终于回归故里的鱼，长发如海藻般在脑后飘散，闪烁着荧光的鱼尾成为黑暗水中最美丽的光源。
她绕着色彩暗淡的礁石缓缓游动，那些鱼儿们时而伴游在她身旁，时而在她前方引路。
暂时忘记了身份，忘记了烦恼，只剩下这具神奇的身体与海洋共鸣带来的、最纯粹的欢愉、安宁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归属感。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几分钟，或许是半小时，远处传来一声模糊的、来自夜航货轮的悠长汽笛声，穿透水层，闷闷地传来。
七鱼猛地从这梦幻般的沉浸中惊醒。该回去了。
就在这个念头升起的同时，她感到那股维系着鱼尾形态的奇异能量开始如潮水般退去。
腰腹以下的鳞片光泽迅速暗淡，然后如同融化般隐入皮肤，鱼尾的轮廓模糊、消散，重新分化为两条熟悉的人类双腿。
变回人形的过程同样自然，几乎没有不适，只是失去鱼尾的强大推力后，她需要重新依靠四肢在水中保持平衡。
她有些不舍地轻轻推开围绕在身边的鱼儿，摆动重新变为双腿的身体，浮出水面。湿漉漉地爬回冰冷的礁石，夜风吹在浸湿的身体上，带来刺骨的凉意。
她用带来的旧毛巾擦干身体，换上干爽的衣服。之前那股蚀骨的焦躁和干渴早已消失无踪，身体是放松而略带疲惫的，但精神却奇异地清明和饱满，脑海中不断回闪着变身美人鱼时那不可思议的景象和自由畅快的感觉。
她回头望了一眼在夜色中咆哮、却不再令她恐惧的大海，那里不再只是带来压力的秘密源头，更成了能揭示她真实形态、给予她最深切慰藉和力量的隐秘归属。
她把钥匙和手机重新装好，沿着原路，小心翼翼地爬上山坡，翻过护栏，重新踏入被路灯照亮的、属于人类世界的街道。
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但心底那份深沉的孤独感，因为这次秘密的、与海洋的亲密接触以及那惊人的蜕变，似乎也被注入了一丝奇异的力量，变得可以承受，甚至有了某种隐秘的期待。
这个暑假，或许不会那么难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