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曾被无数人争抢，却又被陈九弃之如敝屣的秃笔，此刻静静躺在他的掌心，仿佛一截枯死的木头。
它回来了，带着万古的沉寂，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
陈九取来这支秃笔，指尖在它粗糙的笔杆上缓缓摩挲。
他没有再像过去那样，徒劳地试图用自己那点微末灵力去唤醒它。
灵力，对于这支笔而言，不过是清风拂山岗，毫无意义。
他转身，来到院中那张饱经风霜的石桌前，取来一方残墨，以指为砚，蘸取了浓稠的墨汁。
指尖冰凉，墨色深沉，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势，没有引动风云的法诀，陈九只是伸出那根沾满墨迹的手指，在冰冷的石桌上，一笔一划，缓缓写下了一行字。
“我会的不多，只会扎纸、扫雪、点灯。”
字迹质朴，甚至有些笨拙，像是孩童初学写字。
然而，就在最后一个“灯”字落下的瞬间，异变陡生！
墨迹未干，那古朴的石桌竟像是被投入熔炉的烙铁，猛地升起一股灼人的高温！
桌面上，那行黑色的字迹不再是墨，而是化作了赤红色的烙印，深深地刻进了石头里，散发出淡淡的焦糊气味。
与此同时，诸天万界之中，那七座与陈九心界同频共振的梦院里，无论是北漠的风沙孤城，还是南海的听涛竹楼，所有生灵面前的地面、墙壁、甚至空气中，都凭空浮现出了一模一样的赤红文字！
这行字仿佛一道神谕，又如同一道无法磨灭的灵魂烙印，直接烫进了每一个仰慕者的心底深处。
他们感受到的不是力量，而是一种近乎悲凉的坦诚。
无尽黑渊之中，黑袍下的黑渊正凝视着那本摊开的《万归长生》。
书页之上，原本静止的文字忽然泛起了水波般的涟漪，仿佛一面镜子，能够接收到来自心界的意念波动。
“有意思。”黑渊低沉的声音在深渊中回响。
他感知到了陈九的举动，并敏锐地捕捉到了那股庞大而驳杂的愿力洪流。
他尝试以《万归长生》为媒介，将陈九写下的那行字，投射向心界之外那九万灯海所连接的每一个角落。
然而，神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行由陈九意志所化的文字烙印，在离开心界、冲入愿力灯海的瞬间，便如投入烈日的冰雪，飞速消散。
九万灯海之中，绝大多数生灵只感到心中一动，却什么也未能看清。
唯有那七座特殊的梦院，仿佛拥有着某种独特的信标，竟能将这行字分毫不差地完整接收！
更令黑渊意外的是，这七座梦院在接收到信息的瞬间，竟形成了一股逆向的共鸣。
一股纯粹的、不含任何功利杂念的意念，顺着那条看不见的连接，反向传回了心界。
“先生，我们想学您，不是学法术。”
这句回应清晰地浮现在黑渊的书页上，也同时响彻在陈九的心头。
他微微一怔。
就在这瞬间的失神中，一道清冷如冰雪的剑光，毫无征兆地从旁斩来！
凤清漪一直冷眼旁观，她见陈九写下那行示弱的文字，又见那七座梦院传回近乎痴迷的回应，眼神中的寒意愈发浓烈。
她不能再容忍这种“隔空传道”的游戏了。
剑光如虹，却并非斩向陈九，而是直直劈向了连接着心界与诸天梦院的那座虚幻愿桥！
“咔嚓——”
一声清脆的崩裂声在心界中炸响。
那座由无数愿力汇聚而成的虹桥，被凤清漪一剑斩断！
所有的连接瞬间中断，心界与那七座梦院之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您躲了一辈子，现在他们供您为神，您又要躲进‘传道’这两个字里去吗？”凤清漪收剑而立，凤眸直视着陈九，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逼迫与失望，“若您连直面他们的勇气都没有，就别怪他们把您越捧越高，直到您自己都无法承受！”
捧着影灯的归影童小脸煞白，灯火在他颤抖的手中剧烈摇曳：“先生，断了！联系断了！我能感觉到，那七座梦院在拼命地呼唤，可……可灯连不上了！”
陈九沉默地站在原地，断裂的愿桥残影在他眼中明灭不定。
凤清漪的话，如同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他一直以来用以自保的薄壳。
是啊，他怕死，怕麻烦，所以他躲。
躲在扎纸、扫雪、点灯这三件事里。
如今，当无数人将这三件事奉为神迹，将他奉为神明时，他又下意识地想躲进“传道”这个更冠冕堂皇的壳里。
他传的不是道，是疏离。
片刻的死寂后，陈九忽然做出了一个谁也未曾料到的举动。
他举起手中的秃笔，没有丝毫犹豫，猛地将其插入了归影童捧着的那盏影灯的焰心之中！
“先生！”归影童失声惊呼。
然而，预想中灵力灌注、神光大放的景象并未出现。
那支秃笔在接触到灯焰的刹那，没有吸收任何力量，而是从笔尖开始，以一种缓慢而决绝的速度，开始了燃烧！
这不是凡火，而是以愿力为薪的影灯之焰。
它焚烧的不是笔的材质，而是其承载的岁月与因果。
“那就烧了这支笔。”陈九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带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决然，“让他们看看……我当年多怕死。”
一缕缕燃烧的灰烬，从笔身上剥离，并未坠落，而是化作了无数微小的光点，如同有了生命一般，随着那残存的愿力气息，瞬间穿透了心界的壁垒，飘向了诸天万界。
这一次，它们的目标不再是模糊的九万灯海，而是精准地投向了那七座刚刚失去联系的梦院。
北漠孤城，一名抱着惨白骨幡的孤儿正焦急地望着天空，忽然感到一阵倦意袭来。
南海竹楼，手持木鱼的僧人眉心一跳，眼前景物开始模糊。
西域圣山，虔诚的信女在祈祷中缓缓闭上了双眼……
七座梦院之中，所有生灵，在同一时刻，坠入了同一个梦境。
梦里，没有神只，没有仙人。
只有一个破败不堪的小院，一个穿着粗布衣衫的年轻男子，正蜷缩在角落里，双手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他的面前，摆着一个刚刚扎好的纸人。
他颤抖着，用指尖血为纸人点上眼睛，口中反复、神经质地喃喃自语：“动起来……求求你，快动起来……只要你们能动，我就不用亲自去送死了……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
那股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与懦弱，是如此真实，如此赤裸，透过梦境，狠狠地撞进了每一个人的心里。
梦境破碎，现实重归。
北漠的风沙依旧在呼啸，那名抱着骨幡的孤儿猛地睁开双眼，两行滚烫的泪水瞬间划过他满是尘土的脸颊。
他没有因为“神明”的懦弱而感到被欺骗，反而像是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抱紧了怀中冰冷的骨幡，泣不成声。
“原来……先生不是神……”
“他……是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更怕死的人啊……”
当夜，七座梦院中发生了一件怪事。
他们不约而同地燃起了最虔诚的香火，却不是遥拜心界中的陈九。
他们拜的，是自己院中那支不知从何而来的、同样朴实无华的秃笔。
他们不再模仿陈九那种神乎其技的“点化”，而是学着梦中那个男子的模样，学着他的恐惧，学着他的卑微，为自己身边的一件旧物，一本书卷，甚至一块石头，用近乎祈求的语气低声私语：
“我不指望你成仙，只愿你……记得我。”
这一刻，他们学的不再是陈九的“法”，而是陈九的“心”。
也就在此时，心界深处，陈九掌中那支已经燃烧过半、即将化为灰烬的秃笔，笔杆之上，竟毫无征兆地、自行生出了一缕微弱却无比精纯的灵机！
这丝灵机并非来自陈九，更非来自影灯，它就像是凭空诞生，却又带着一种遥远的、熟悉的共鸣。
仿佛在万里之外，正有另一个人，用着同样的笔，怀着同样的心情，写下了同样的字。
这缕野草般的新火，虽只一瞬，却照亮了陈九眼中从未有过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