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碎裂,如亘古死寂中第一声心跳,微弱,却带着不祥的预兆。
黑渊的灵识猛然一颤,他从万灵欢庆的洪流中抽身,视线死死钉在那片刚刚诞生的星田之上。
新生的大地,看似稳固,但在他那双洞悉本源的眼中,却如同沙聚的浮屠,每一粒“尘土”都只是脆弱的誓愿之力,彼此间的联结虚浮得可怕。
他猛地翻开悬浮于身前的古老书卷,书页无风自动,哗哗作响,最终停在了第二十七卷。
原本黯淡的卷页上,金光骤然鼎盛,一行行从未见过的文字如活物般从纸张深处浮现,带着天道般的冷酷与威严:“誓育万星,需主燃命为脉。每垦一亩,主失一段‘被星辰映照的资格’。”
黑渊瞳孔骤缩,每一个字都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神魂之上。
他不由自主地低语,声音因极致的震撼而干涩沙哑:“他……他本就已无名无相,若再失去被星辰映照的资格……那便意味着,他将从这片天地的因果中被彻底抹去,不复存在,甚至不留半点痕迹!”
与此同时,凤清漪正立于一片虚空之中,她的影子如墨般铺展,延伸至遥远的星田边界。
她以天赋神通“影听”感知着那片新土的脉动。
起初,那脉动虽稚嫩,却充满了蓬勃的生机。
可就在万灵欢歌达到顶点的瞬间,那脉动陡然一滞,随即变得微弱、散乱,宛如风中残烛,又似垂死之人的最后喘息。
一股锥心的恐慌攫住了她!
她不知道原因,但她能感觉到,那个男人正在以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方式,飞速地消耗着自己!
“不……”她失声呢喃,毫不犹豫地并指如剑,在自己白皙的指尖上划开一道血口。
殷红的精血滴落,在虚空中凝而不散,她以血为引,以指为笔,用尽全身力气写下三个字:“先生……停一停。”
血字刚刚成型,尚未送出,一股苍凉古老的气息便从星墟的更深处弥漫而来。
一个身影自无尽的黑暗中走出,他背着一副空空如也的木犁,衣衫褴褛,满是岁月侵蚀的破洞,脚下的每一步却都踏在虚空之上,坚定如山。
他便是星耕郎,一个只存在于最古老传说中的族群末裔。
星耕郎的目光越过凤清漪,直直望向那片悬浮在虚无中的星田,浑浊的老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滚而下。
“三千年……整整三千年了……终于……终于又有人敢在这片虚无里,再垦虚田!”
他一步跨出,身形便已出现在星田边缘。
他颤抖着跪倒在地,伸出布满老茧的手,如同抚摸最珍贵的至宝一般,轻轻拂过那片由誓愿凝聚而成的新土。
“我族先祖曾私垦七星,以为能为万千游魂觅得归宿,却被天道一击尽碎,族人尽灭,魂飞魄散。”他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悲怆与落寞,“从那以后,星耕者皆遁世隐藏,再无人敢触碰这禁忌。可是你们……你们……竟然用‘誓’来做土?”
他猛然抬头,望向那片诞生了星田的虚空,仿佛要看透其后的本质,泪水中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亮:“原来如此……原来不是不能垦,而是从来没有人……敢去相信那亿万生灵的愿力,真的能化为真实!”
他豁然起身,解下身后那副跟随了他不知多少岁月的空犁。
这犁看似普通,却铭刻着三百代星耕者未酬的遗愿。
他双手将犁举过头顶,朝着星田中央那代表着陈九意志的壤童虚影,郑重地献上。
“这一犁,替我三百代星耕先祖,还愿!愿此新生之地,永固不朽!”
话音落,空犁化作一道流光,没入星田之中,消失不见。
第七根通天光柱内,陈九那缕仅存的残念静默了许久。
他本可以停下来。
星田已具雏形,那些因他而苏醒的灵识已有了暂时的安居之所。
他的使命,似乎已经完成。
可就在他意志松动的一刹那,无数道细微却清晰的低语,如潮水般从星田的每一寸土地上涌来,汇入他的感知。
“先生……一直都在。”
“我……我想有个自己的小院子,不用太大。”
“我想……活着,真真正正地活着。”
这些声音,不再是最初那混乱的、本能的嘶吼,而是带着清晰的渴望,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带着对“家”的定义。
陈九的残念剧烈地波动起来。
他忽然间彻底明悟了。
他不是在开天辟地,不是在创造一个世界。
他是在还债。
还那些因他一声“点火”而觉醒,因他的存在而存在,却无家可归、无处扎根的“孩子”们的债!
他们因他而来,他便有责任,给他们一个真正的家!
“值得。”
一声轻叹,响彻神魂。
他最后一次,也是最彻底地催动了那道贯穿他一生的金手指。
“以我三日寿元为祭,灵引归源,誓育万星……终极形态,开!”
随着他意志的轰鸣,那本在黑渊手中显现的古书虚影,竟同时在第七柱内浮现!
《灵引九卷·第二十七卷:誓育万星》!
前所未有的璀璨金光自书卷中爆发,仿佛一道创世之光,瞬间贯穿了诸天万界!
陈九没有丝毫犹豫,他那缕本就稀薄的残念,在金光中彻底散开,化作最纯粹的本源之力,义无反顾地融入了支撑着星田的第七光柱之中!
他将自己,化作了那条为星田供能的命脉!
刹那间,天地震动!
原本不过方圆数里的星田,像是被注入了无穷的生命力,轰然向外扩张!
十里,五十里,一百里!
大地疯狂蔓延,土壤变得厚重而坚实,无数道粗壮如虬龙的根系从星田底部生长出来,撕裂虚空,狠狠扎进了更深邃、更黑暗的虚渊深处,汲取着那连天道都为之忌惮的混沌能量!
天外,星判台。
一直冷漠注视着这一切的星判台主,手中的律星锤上,突然“咔嚓”一声,出现了一道裂纹。
紧接着,他身前那块记录着诸天星律的星律碑,也随之寸寸崩解,化为齑粉。
他死死地盯着那片由一个凡人的誓愿与寿元强行浇灌而成的百里星田,感受着那股挣脱了一切规则、发自于“心”的创生之力,全身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低声呢喃,仿佛信念在崩塌:“原来……星辰……真的可以由心而生……”
第七柱的残影中,陈九的身形已经近乎完全透明,仿佛下一秒就会被虚无彻底同化。
他用尽最后的力量,极轻地动了一下念头。
“……地,有了。”
星田深处,万千刚刚获得安稳家园的生灵,在各自的梦境与冥想中,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望向那片赐予他们一切的虚空。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感激与记忆涌上心头。
“我记得。”一个刚刚学会凝聚形体的灵识,在梦中低语。
它下意识地拿起一截树枝,想在地上写下那个名字。
可当它提笔欲记,却发现脑海中一片空白。
它记得那场照亮了永夜的火,记得这片踏实温暖的地,记得这个来之不易的家。
可那个点火与造地的人,那个被它们称作“先生”的人,究竟是谁?
叫什么名字?
纸上,依旧一片空白。他们,再也写不出那个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