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墟的晨雾粘稠如浆,迟迟不肯散去。
陈九背倚着那棵老槐,脸色苍白得像一张浸了水的宣纸。
他垂眸看着自己手中那柄鸣音匙,匙身竟凭空短去一寸,一种神魂被强行抽丝剥茧的虚弱感,让他连抬起眼皮都觉得费力。
一道清冷的香风悄然靠近,凤清漪无声无息地来到他身侧。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两根白皙如玉的手指,轻轻搭在他的手腕上。
指尖触及皮肤的刹那,凤清漪的柳眉骤然蹙起,清丽的脸庞上,眸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
脉息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仿佛随时都会断绝。
更让她心惊的是,她从陈九身上感知到的那股“存在感”,竟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熄灭,从这方天地间被彻底抹去!
“你不是只断了一链?”她声音发寒,一字一顿地质问,“为何你的神魂……像是凭空少了半个!”
陈九扯动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断链……不难,难的是……有人不许‘引路’。”
他的话音刚落,身前那本悬浮的古书第十四卷,竟“哗”地一声自行翻动起来,书页上,一行行猩红如血的字迹扭曲着浮现,带着一股亘古的威压与冰冷。
“引路者,必焚其名。”
六个字,字字诛心!
一道漆黑如墨的身影自书页中缓缓走出,正是黑渊。
他凝视着那行血字,深邃的眼眸中罕见地流露出一丝凝重:“上古‘引路’之道,乃是禁忌之术。以‘名’为引,点燃归途之火。‘名’是一个生灵存在于天地间的根本烙印,焚名,便是自愿被大道遗忘,彻底消弭一切因果。若无名可焚,则需以承载了自身存在的‘契’为替代。”
黑渊看向陈九,摇了摇头:“可你……早已斩断过往,已无旧契可依。”
陈九沉默着,眼中的光芒却未曾熄灭。
他缓缓伸进怀中,摸索了片刻,取出了一枚木牌。
那木牌边缘已被磨得圆润光滑,显然是常年贴身携带,上面却空无一字,只留下一道道岁月侵蚀的痕迹。
这是他幼时在孤儿院里,从一堆无人问津的旧物中捡到的,三十年来,从未离身。
他低头凝望着这枚无名木牌,声音低得如同梦呓:“它没有名字……那就,我给它一个。”
当夜,月色如霜。
陈九划破掌心,殷红的鲜血滴落在木牌之上,迅速被其吸收,仿佛干涸的土地迎来甘霖。
他双目紧闭,面色愈发惨白,口中念念有词,竟是以自己最后仅存的三日寿元为引,强行点化!
“我不知你从何而来,亦不知你曾名谁。但从今起,我赐你新生,你叫——‘引契’!”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枚吸收了鲜血与寿元的木牌猛地一颤,表面竟浮现出繁复而古老的木质纹路。
光芒一闪,一个约莫四五岁、眉心烙印着木纹的幼童虚影,竟从木牌中踉跄走出。
他神情懵懂,赤着双脚,手中却无端托着一簇幽蓝色的火种,那火焰看似微弱,却散发着足以洞穿神魂的寒意。
火种童自暗处走出,一步步来到陈九面前,默默地将手中的幽蓝火种交予他。
“先生……”引契所化的灵童抬起头,用清脆而茫然的声音问道,“回家……是什么?”
这声询问,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陈九心上。
与此同时,小院之外,凤清漪霍然抬头,她体内的九幽玄体正发出疯狂的警示!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天地间,有一股与陈九紧密相连的“存在”,正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剥离、消退——那是陈九的“名”!
是他在这个世界存在过的所有痕迹!
“疯子!”
凤清漪眸中寒光爆射,再也顾不得其他,一掌推开院门,怒斥道:“陈九!你要让一块木头替你去死?你怕死怕了一辈子,现在倒敢拿自己的命去赌?”
陈九没有看她,只是低头凝望着眼前懵懂的引契灵,声音平静得可怕:“我不是赌……是还债。那些被困在匠墟的孤魂,那些在星骸路尽头等待了万年的英灵……他们等得太久了。我不能因为我怕‘消失’,就让他们永远被困在绝望里。”
子时三刻,阴气最盛。
引契灵捧着那簇幽蓝的火种,孤独地立于匠墟中央的古阵之上。
在他出现的那一刻,一直盘旋在匠墟上空的归引童,捧着一团柔和的光芒,缓缓降下相迎。
霎时间,四面八方响起了无数残念的低语,如潮水般涌来。
“火来了……引路的火来了……”
“万年了……终于……可以回家了……”
就在那幽蓝火种即将与归引童的光芒融合的刹那,一股浩瀚无边、仿佛来自天外星河的恐怖意志,轰然降临!
匠墟上空,空间寸寸碎裂,一道顶天立地的残魂虚影浮现而出。
他身形残破,气息却霸道绝伦,手中还握着半截断裂的引路石碑。
“归途客·终影!”黑渊的声音在陈九心底响起,充满了忌惮。
那名为“终影”的残魂目光如电,死死锁定在引契灵身上,发出雷鸣般的厉喝:“止步!此路已封,引路即是断途!焚名者,永世沉沦,不得归乡!”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挥袖袍,那半截引路碑光芒大作,一道道由法则之力构成的金色锁链凭空浮现,交织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巨网,朝着引契灵当头罩下——竟是要强行布下“守契封印”,彻底封死那条通往星骸路的归途!
面对这毁天灭地的封印,引契灵小小的身躯非但没有后退,反而捧着火种,迎着那金色巨网,一步步向前。
他抬起头,望着那庞大的残魂虚影,用依旧清脆的声音低语:“它要去的地方,没有名字。”
刹那间,幼童的身影轰然燃烧!
他没有发出任何惨叫,只是在幽蓝的火焰中,微笑着化为最纯粹的光与热。
那枚承载了他新生的木牌,也在火焰中寸寸化为飞灰。
最终,只剩下一道凝练到极致的火流,如同逆冲天际的流星,悍然撞向那张金色的“守契封印”!
封印剧烈震颤,金光与蓝火疯狂对撞,爆发出刺目欲盲的光辉。
在那火流之中,仿佛有一个童稚的声音,在天地间轻轻回响,清晰地传入了陈九、凤清漪,乃至那位“终影”的耳中。
“我叫……陈九。”
轰——!
守契封印应声崩裂,被那道以“陈九”之名为燃料的火焰,硬生生烧出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星骸路,豁然洞开!
火流没有丝毫停滞,沿着洞开的通路,冲向了遥远而未知的尽头。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星骸路的终点,那座传说中的天牢第七狱之外,一尊镇压了万古、铭刻着无数神魔之名的镇魂碑,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巨响,轰然自裂!
一道被镇压了无尽岁月的虚影,自碑石的裂缝中缓缓浮现,他带着无尽的沧桑与疲惫,低声呢喃,仿佛在询问,又仿佛在确认。
“来者……可是……持引之人?”
陈九身前的古书,在这一刻,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第十五卷的标题,缓缓烙印其上——
《灵引九卷·第十五卷:焚身为引》
星骸之路洞开,那道承载着万年等待的火光一闪而逝,没入无尽虚空。
匠墟中央,只余下一片死寂,仿佛连风都停滞了。
那道贯通天地的宏大意志与新开的通路一同消失,唯有冰冷的夜色重新笼罩下来,比之前更加深沉,更加……空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