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忽觉千瞳视,木魅山精暗窥人。
无声杀机环四面,方知已入鬼门关。
挤过那道狭窄得只能容一马通过的谷口。
眼前,猛地一暗。
像是有人用一块巨大的、湿透的黑布,兜头罩了下来。
一片望不到边际的原始森林,横亘在前。
参天古木,一棵棵像扭曲的巨人,争先恐后地伸向天空。树冠层层叠叠,密不透风,把本就黯淡的天光,彻底掐灭。
一步。
从昏暗的黄昏,直接踏进了阴冷的午夜。
空气又湿又重,带着一股子浓得化不开的腐叶和烂泥味儿。吸进肺里,沉甸甸的,带着土腥气和某种说不清的腐败甜腻。
“走。”
罗成低语一声,一夹马腹,率先踏入这片幽暗。
嘶——
马蹄落下。
不是坚实的土地触感。是软的,陷下去的。
脚下,是厚厚的落叶层。不知堆积了几百年,腐烂与新叶交叠,像一层巨大无比的、正在缓慢溃烂的地毯。
沙沙……沙沙……
马蹄踩在上面,发出粘腻的摩擦声。这声音不大,却让人极不舒服。仿佛不是踩在死物上,而是踩在某种沉睡的、布满褶皱的活物皮肤上。
就在他整个身体,连人带马,完全没入那片浓重林荫的瞬间——
嗡!
后颈的汗毛,唰地一下,全部立起!
一股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被窥视感,如同无数冰冷的蛛丝,毫无征兆地从四面八方缠了上来!瞬间勒紧了他的脖子,缠绕了他的四肢!
不是一道目光。
是几十,上百,密密麻麻,无处不在!
他被看了个通透!
“吁!”
罗成猛地一勒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不安的嘶鸣。
他霍然回头!
目光如刀子,狠狠刮向身后。
黑暗。深邃的,凝固的黑暗。被奇形怪状的扭曲树影和浓密得如同鬼影的灌木填充着。
静止。
死一样的静止。
树木僵立,藤蔓垂死。刚才那令人头皮炸开的窥视感,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只是他过度紧张产生的幻觉。
屁的幻觉!
罗成心脏咚咚狂跳。他无比确信——刚才那一瞬间,有无数双冰冷的、不带一丝活气的眼睛,就藏在那片阴影后面,无声地、贪婪地注视着他们这支闯入者。
“戒备!”他压着嗓子低喝。声音撞在潮湿的空气和吸音的落叶上,传不出五步远,显得沉闷而压抑。
唰!
几乎在他出声的同时,十八骑动了。
没有一丝杂音。如同精密的杀戮机器被瞬间激活。队伍无声收缩,铁甲摩擦发出细微的铿锵,瞬间形成一个坚实的防御圆阵,将罗成护在中心。
他们眼中,那点猩红的血焰,在昏暗中危险地跳动着。周身暗红色的煞气已然提起,引而不发,像即将喷发的火山。
他们也感觉到了。
那股无处不在的、粘稠的恶意。
“嗬……嗬……”燕七喉咙里发出压抑的低吼。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源自本能的、剧烈的排斥反应。他脸上的青色鳞片纹路,闪烁着不稳定的微光,像接触不良的电路。那双竖瞳,死死锁定左侧一株尤其粗壮怪异的古树——那树的树皮褶皱,天然形成了一张扭曲、痛苦的人脸。
罗成右臂衣袖下,那道血线开始传来细微的麻痒。像是有无数看不见的小虫,正沿着血管,在他皮肤下面轻轻爬动。
而怀里那柄匕首……
依旧冰冷。但那股冰寒里,隐隐传递出一种……近乎愉悦的兴奋?像是嗜血的野兽,闻到了熟悉的血腥味。
沙沙……
沙沙沙……
声音变了。
不再是马蹄造成的单调声响。
它来自四面八方!头顶,脚下,左侧,右侧!
越来越密集!越来越近!
仿佛整个森林都活了过来,正在缓缓蠕动,收缩!
来了!
右侧,一丛挂满了湿滑藤蔓、看似再普通不过的灌木,猛地“炸开”!
几条漆黑如墨、快得只剩残影的东西,像被强弓射出的毒蛇,直射队伍边缘的燕九!
是藤蔓!却又不是!它们表面光滑得反射不出一点光,顶端猛地裂开一道细缝,里面是密密麻麻、如同生锈锉刀般交错的惨白尖齿!带着一股腥风!
几乎同一时刻!
头顶!
树冠深处,爆开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吱吱”尖啸!数十只拳头大小、形似蝙蝠却长着密密麻麻赤红复眼和骨刺翅膀的怪鸟,如同被惊扰的马蜂,化作一片死亡的箭雨,俯冲而下!
它们的翅膀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如同铁片刮擦玻璃的噪音!
脚下也没闲着!
厚厚的落叶层猛地翻滚起来!无数只巴掌大小、甲壳泛着幽蓝金属光泽、口器如同锋利剪刀的甲虫,如同决堤的蓝色潮水,哗啦啦地涌出,瞬间淹没了马蹄!朝着马腿,朝着人的脚踝啃噬过来!
上下左右,天罗地网!
“杀!”
罗成眼中厉色一闪,不再有任何保留!虎符的意志如同无形的冲击,轰然降临十八骑!
“吼!”燕九狂性大发,不闪不避,任由那齿藤缠上手臂,反手一刀将其斩断!断裂的藤蔓喷出墨绿色的汁液,落在地上竟像活蛇般疯狂扭动!被他一把扯碎!
燕一长刀出鞘,舞成一团暗红色的光幕!扑下的怪鸟撞在上面,瞬间被绞成漫天血雨和碎骨!腥臭的血液泼洒下来。
其他骑士铁蹄践踏,煞气喷涌!成片的蓝色甲虫在暗红光芒中“噼啪”作响,化作焦黑的残骸。
然而,攻击源源不断!
更多的漆黑齿藤从阴影里毒蛇般刺出!更多的赤眼怪鸟从仿佛无穷无尽的树冠中扑下!更多的幽蓝甲虫从地底深处涌出!
它们杀之不尽!而且攻击角度刁钻诡异至极!专门寻找煞气防御转换的那一丝微不可察的间隙!
罗成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些林中的“居民”,绝非寻常野兽。它们的身体里,流淌着与阴山同源的、冰冷的幽冥死气!它们是被这片土地彻底污染、异化了的怪物!是这片活森林的爪牙!
不知过了多久。
当燕一凌空将最后一只怪鸟捏爆,当最后一片扭动的齿藤被煞气点燃,烧成焦黑的灰烬,当潮水般的甲虫发出窸窣声响,迅速退入落叶层下……
森林,重新恢复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浓得让人作呕的血腥味和一股草木烧焦、汁液腐烂的混合怪味,在潮湿的空气里弥漫。
十八骑依旧保持着防御阵型,玄甲上沾满了粘稠的绿色、蓝色汁液和怪鸟的碎肉血点。几名骑士的甲胄上出现了细微的划痕和啃咬的印记,周身涌动的暗红煞气,明显黯淡了许多。
罗成右臂的血线灼热异常,方才短暂却高强度的厮杀,消耗巨大,也让他手臂里的东西更加躁动。
他彻底明白了。
阴山,本身就是活的,充满恶意的。不能有任何侥幸。这里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不,是踏在无数张饥饿的嘴巴上。每一寸阴影里,都可能藏着致命的杀机。
他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血腥与腐烂的空气刺得喉咙生疼。
正准备挥手下令,继续朝着地图上标记的葬神谷前进。
突然——
一个声音。
极其细微。飘飘忽忽。
不像通过耳朵听见的。更像是直接钻进了他的脑海深处。
非男非女,带着一种古老而扭曲的腔调,裹挟着无尽的冰冷恶意:
“来……了……”
短暂的停顿,像在品尝这个词。
然后,更清晰的两个字,带着某种令人灵魂战栗的渴望:
“……祭……品……”
声音戛然而止。
仿佛从未出现过。
罗成的动作僵在半空。
他猛地抬头,目光穿透层层叠叠的扭曲枝干,射向密林最深处。
那里,黑暗浓重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
他知道,那不是幻觉。
葬神谷,就在前面。
而“它”,已经知道他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