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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世界,被盛夏的炽热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统治着。蝉,这些不知疲倦的夏日独裁歌者,隐匿在院中那几棵老槐树油亮得反光、层层叠叠的茂密枝叶深处,鼓动着腹部的鸣膜,发出尖锐而绵长、如同千万把微小锉刀同时摩擦金属般的“知了——知了——”声。此起彼伏,相互应和,汇成一片巨大无朋、铺天盖地的声浪,霸道地吞噬着风声、鸟鸣乃至远处街市的隐约嘈杂,无情地宣告着暑气在这片天地间无可动摇的霸权,制造出一种令人昏昏欲睡、又莫名心浮气躁的单一背景音。天空,却呈现出一种近乎奢侈的、通透而深沉的蔚蓝,蓝得那样纯粹,那样毫无杂质,像一块被精心打磨过、巨大无朋、光华内蕴的蓝宝石,又像是一片飓风过后、风平浪静、深不见底的浩瀚海洋,以一种近乎永恒的沉默姿态,静静地笼罩着下方喧嚣的尘世。几朵白云,硕大、蓬松,悠然自得地悬浮在这片湛蓝得令人心醉的画布上,它们形态各异,或如奔马,或似棉山,边缘清晰锐利得如同被造化之神用最精密的剪刀精心裁剪过,白得那样耀眼,那样不染尘埃,像刚刚从九天之上飘落、未经任何踩踏玷污的初雪,又像童年梦里才有的、大团大团甜腻蓬松、引人垂涎的。它们以一种近乎静止的、慵懒到极致的速度,极其缓慢地变换着形状,仿佛时光在此处也放慢了脚步。炽烈的、近乎白色的阳光,毫无顾忌地、几乎是垂直地倾泻下来,将灰黑色的屋瓦、泛白的水泥路面烤得滚烫,肉眼可见的热浪在低空扭曲、蒸腾,使得远处的房屋和树木的轮廓都微微晃动,整个世界像被置入一个巨大无比的、透明而灼热的玻璃烤炉,连空气都仿佛被点燃,呼吸间都带着干渴的灼热感。然而,这一片炫目的白、沉静得近乎忧郁的蓝与聒噪得充满原始生命力的绿,组合在一起,竟奇异地构成了一幅色彩浓烈到极致、对比鲜明到刺眼、同时又充满了夏日特有的、慵懒生命力与奇异静谧感的巨大画卷,生动地、铺天盖地地铺陈在老旧家属院那扇漆皮剥落的木质窗框之外,成为这个午后静止的背景。

室内,却因厚实墙壁的阻隔和窗帘的遮蔽,形成了一片相对阴凉和安静的绿洲。午后的阳光被那幅洗得发白、印着淡雅竹叶图案的厚布窗帘过滤掉了大半的锐利与热量,只在地板中央投下几块模糊的、边缘柔和、温暖而安静的光斑,像几只慵懒憩息的金色猫咪。空气里漂浮着无数肉眼难见的细微尘埃,在这几束唯一的光柱中,如同微小的精灵,不知疲倦地、无声地上下翻飞、旋转起舞。午餐时饭菜的香气尚未完全散去,隐隐约约地混合着老式木质家具经年累月散发出的、沉稳的漆木香,以及茶几上那瓶打开盖子的、用来驱赶蚊虫的清凉油散发出的、略带刺激性的薄荷脑气味,形成一种独属于“家”的、复杂而令人安心的嗅觉记忆。

一顿精心准备、气氛从微妙紧张最终趋于缓和温暖的午餐过后,印着青花的瓷质碗筷已经收拾干净,在厨房的水槽里沥着水。厨房里传来母亲轻轻的、富有节奏感的洗碗声,以及自来水“哗啦啦”流淌的清脆声响。父亲坐在靠窗的那张被岁月磨得油光发亮、藤条颜色已呈深褐色的旧藤椅上,身体微微后仰,闭着眼睛,似乎在小憩,花白的头发在从窗帘缝隙透进的光线下格外显眼。他手里还握着一把用了不知多少年、边缘已经破损、露出里面竹篾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慢悠悠地摇着,扇出的风微弱而温热,仅仅能拂动他额前几缕散乱的白发。里屋的门虚掩着,安安在她的小床上睡得正沉,呼吸均匀绵长,小巧的鼻翼随着呼吸轻轻翕动,偶尔发出几声模糊不清、含混甜美的梦呓,粉嘟嘟的小脸上是一片全然的安宁与信赖,她全然不知窗外世界的喧嚣与灼热,也不知室内这片静谧之下,正在酝酿着关乎她未来生活轨迹的、重要的家庭谈话。

碧华坐在父亲对面的那张旧沙发上,沙发内部的弹簧有些塌陷,人坐下去会微微下陷,发出轻微的“吱嘎”声。她的双手放在并拢的膝盖上,手指无意识地、反复地绞着一块洗得发软、边缘已经起毛的白色细棉手帕的边角,指尖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手帕被揉搓得皱巴巴的。她的心跳得有些快,有些乱,像揣着一只被刚刚捕获、在掌心里不安分地东突西撞的麻雀,撞击着她的胸腔。目光低垂,长久地、专注地落在自己脚上那双穿了好久、洗得发白、鞋尖甚至有些磨损的平底布鞋上,仿佛那双普通的鞋子上面有什么极其吸引她、需要破解的奥秘。窗外蝉鸣声一阵高过一阵,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水,持续不断地敲打着她的耳膜,但这喧嚣反而更衬出室内的寂静和她内心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般的波澜壮阔。她知道,是时候了。不能再犹豫,不能再仅仅停留在内心的盘算和无数个不眠之夜的辗转反侧。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带着夏日的燥热、室内微凉的空气以及一丝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勇气,抬起眼,目光先是带着试探,快速扫过藤椅上似乎已然睡着的父亲那平静却刻满风霜的脸,又越过客厅,望向厨房门口母亲那个系着围裙、微微佝偻着忙碌的、令人心安的背影。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刚开口时的干涩,却清晰地划破了这片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午后时光的帷幕:

“爸,妈,”她顿了顿,似乎在积蓄所有开口的力量,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琴弦即将拨动前的细微颤抖,“安安的预防针,今天……总算是顺顺利利地打完了。我……我心里悬着的那块大石头,也算是……落了地。”她下意识地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仿佛这样才能让接下来的话语更顺畅,继续道,语速渐渐加快,像是怕一停下来就会失去所有的勇气,“接下来……接下来这些日子,我总在想,我不能……不能再这么整天在家里待着了。安安一天天长大,眼见着能爬能翻身,以后要学走路,要添衣裳,要买奶粉,要买玩具,花钱的地方就像雨后春笋,越来越多。光靠……光靠地里那点看天吃饭的收成,爸您一年到头辛苦,也……也终究是紧巴巴的,撑不起更大的场面。我想……我想出去,找点活干。哪怕是临时的短工,按钟点计费的零活,去饭馆端盘子洗碗,去给人家里做保洁,什么都行,我不挑的。能挣一点是一点,哪怕一个月只能挣几十块钱,也能给家里添斤肉,给安安……将来,多攒一点点底气,让她……不至于太委屈。”她的语速越来越快,仿佛要将心中积压已久的想法一口气倾吐出来,脸颊也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只是……只是这样一来,白天肯定没法像现在这样,时时刻刻看着安安了,寸步不离是不行了。少不了要……要麻烦二老,多受累,多操心,帮我照看孩子。不知道……不知道爸妈,你们……对这事儿,有什么意见吗?”最后这几个字,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眼神里充满了孩子般的忐忑、对未来的期待,还有一丝深藏的、怕被至亲拒绝的惶恐与不安。她像一个在命运考场外等待最终宣判的考生,将决定自己下一步人生方向的权力,郑重地、也是忐忑不安地,交给了面前最亲的两个人。

厨房里的水流声戛然而止。母亲爱景关掉那个有些漏水、需要拧得很紧才能止住的水龙头,用腰间那条印着褪色红双喜字的棉布围裙,仔细地擦干了手上的水渍,从光线略显昏暗的厨房里走了出来。她的脸上并没有太多意外或震惊的神色,仿佛女儿这番思量已久的话,早已在她的预料之中,甚至,她那布满细密皱纹的眼角深处,似乎还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的神情。她走到碧华身边,没有坐下,而是挨着沙发的木质扶手站着,伸出那双因为常年浸泡在水里而有些粗糙、指节微微变形的手,一把握住女儿那双因为紧张而微微发凉、指尖用力到泛白的手,轻轻地、充满力量地拍了拍,语气温和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母性的支持:“傻孩子,这能有什么意见啊?没什么意见!你心里有打算,有正经过日子的心气儿,想为这个家,为安安的将来出力,这是天大的好事!是正道!妈和你爸,举双手赞成!心里高兴还来不及呢!孩子你放心,安安交给我们,你就放一百个心!别看我们年纪大了,头发白了,身子骨还硬朗着呢,带个孩子,累是累点,但心里头甜,高兴!是不是啊,老头子?”她说着,目光转向藤椅上依旧闭着眼的父亲,语气里带着征询,也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肯定。

父亲,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睁开了眼睛,那双饱经风霜、眼角布满如同干涸河床般深刻鱼尾纹的眼睛里,没有了平日的严厉、固执和时常笼罩的阴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难以用言语精确描述的、混合着心疼、理解、担忧、无奈和最终妥协的深沉目光,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他停止了手中那把破旧蒲扇机械般的摇动,蒲扇“啪”地一声轻响,搁在了他穿着旧汗衫的膝头,那双布满老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泥土色的粗糙大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蒲扇被手汗浸润得光滑无比的竹柄。他沉默了几秒钟,这短暂的沉默在寂静的房间里被放大,仿佛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碧华的心上,让她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终于,他开口了,声音有些低沉沙哑,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经过千锤百炼,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华儿,”他唤了一声女儿的小名,这让碧华的心猛地一颤,“你有你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路要走。我跟你妈……老了,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趟了。我们……不拦你。”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般,直视着女儿的眼睛,仿佛要穿透她的瞳孔,看到她内心的最深处,“年轻人,有股子不甘人后的闯劲,想靠自己的力气吃饭,是好的。总比窝在家里,啥也不干,光等着天上掉馅饼强。家里的事,地里那几亩庄稼,有我。安安,有你妈看着,饿不着,冻不着。你……就只管撒开手,往前闯。”他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与压抑的情感,“就一条,你得给我记牢了,刻在心里:在外面,不比在家里。世上没有白吃的饭,什么事,都得靠自己,靠你这双手,靠你这个脑子。要照顾好你自己,平平安安的,身子骨是本钱,比挣多少钱、当多大官都强。别……别太逞强,别为了几个钱,把自个儿累垮了。”这番话说得缓慢,甚至有些词不达意的笨拙,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没有热烈的鼓励,却像一块历经风雨、沉稳无比的磐石,带着父亲全部的爱与牵挂,稳稳地、重重地落在了碧华的心湖最深处,激起了巨大的、温暖的涟漪。没有拥抱,没有赞许的笑容,但这朴素的几句话,却比任何誓言都更有力量。

“谢谢爸妈!”碧华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在眼眶里疯狂地打转,视线迅速模糊,她赶紧低下头,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借助睫毛的阻挡,不让那滚烫的液体当着父母的面滑落。这句感谢,发自肺腑,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和浓浓的鼻音,千言万语都凝聚在这简单的四个字里。

“傻孩子,谢什么谢啊!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骨头连着筋呢!”父母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道,语气里带着嗔怪,更带着无比的疼惜。母亲的眼圈也瞬间红了,她用力地、紧紧地捏了捏女儿冰凉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父亲则迅速地重新闭上了眼睛,拿起蒲扇,又开始慢悠悠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摇了起来,仿佛刚才那番耗尽了他巨大情感力量的话语,需要借助这机械的动作来平复,又或者,是想极力掩饰自己内心那同样汹涌的、不善于表达的波澜。但房间里那股原本略显凝滞、紧张的气氛,却一下子冰消雪融,松动开来,变得温暖、通透而充满了一种向前进的、新生的力量。窗外的蝉鸣,此刻听来,似乎也不再那么刺耳烦人,反而像是一曲为她壮行的、充满原始生命力的、激昂的合唱。

决心如同种子落入肥沃的土壤,迅速生根发芽。接下来的日子,碧华便开始像一只辛勤的工蜂,四处留心、打探各种招工的信息。县城不大,经济不算活跃,适合她这种需要兼顾家庭、又没有特殊技能的年轻女性的机会,实在有限。她跑过几次设在县文化宫旁边那个简陋的、只有两间办公室的“人才交流市场”,那里总是挤满了和她一样眼神中充满渴望又带着迷茫的年轻人,墙上贴满了红红绿绿、字迹潦草的招工启事,多是餐馆端盘子的服务员、超市站一天的收银员、或者郊区私人小工厂里噪音巨大、重复劳作的流水线女工,工作时间长得吓人,常常要干到深夜,薪水却微薄得勉强糊口,而且工作地点往往离家属院很远,交通不便,根本无法顾及嗷嗷待哺的安安。她也曾悄悄托相熟的街坊邻居打听过,有没有时间灵活些、可以带回家做的零活,或者帮附近双职工家庭打扫卫生、看护老人的钟点工,但要么时间与她照顾安安冲突,要么雇主挑剔难伺候,总是不尽如人意,像是隔着玻璃看风景,看得见,摸不着。一次次怀揣着微弱的希望出去,又一次次带着更深的失望和疲惫回来,但她没有气馁,更没有在父母面前流露出过多的沮丧。她知道自己底子薄,没有过硬的文凭证书,没有可以依仗的特殊技能,有的只是这一双不算纤细但肯下力气的手,和一股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的、不肯向命运低头的韧劲。

命运的转机,往往发生在最寻常的时刻。一个依旧闷热难耐、连风都带着黏腻湿气的傍晚,她抱着安安,在家属院外那个相对繁华、店铺林立的十字路口散步,既是为了让安安透透气,也下意识地希望能在那些贴满各种“牛皮癣”广告的布告栏上,发现一丝新的可能。就在一家新开业不久、装修得灯火辉煌、巨大的玻璃橱窗里陈列着发型时尚、妆容精致的塑料模特的美发沙龙旁边的公用信息栏上,一张设计相对精致、用彩色打印机输出、与周围那些手写或复印的粗糙广告截然不同的海报,像磁石一样吸引了她的目光。海报上方,是几个醒目又不失时尚感的艺术字:“‘蝶变’美容美发职业技能培训中心,暑期速成班火热招生中!开启你的美丽事业!”下面用清晰的宋体列出了培训内容:皮肤生理学基础、常见问题性皮肤认识、美容仪器原理与安全操作、专业面部清洁与按摩手法、基础生活妆容技巧等。培训时间:集中培训十五天。培训方式:小班教学,理论与实践紧密结合,严格阶段性考核,优胜劣汰,确保教学质量。结业后,成绩优异者,中心将优先推荐至本市知名合作美容院实习或就业。最下面一行用稍小但加粗的字体印着的信息,像一道闪电击中了碧华:“本期特招学员,培训期间表现突出者,可直接留用本中心或推荐单位,待遇从优,月薪面议,工作时间为上一休一!”

“美容……培训?”这个词对碧华来说,既陌生遥远,又带着一丝莫名的、来自女性本能的吸引力。它和她所熟悉的灶台烟火、田地泥土、婴儿尿布完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那是一个关于“美”、关于“精致”、关于女人对自身容颜和价值的关注与提升的全新领域,光鲜,但也令人望而生畏。她下意识地抬手,用指尖轻轻摸了摸自己因为常年劳作、日晒和疏于打理而有些粗糙、暗沉、甚至隐约可见晒斑的脸颊,心里涌起一种复杂的、难以名状的情绪。是好奇,是对另一种生活方式的隐约向往,也有一丝深藏的自卑和胆怯。“上一休一”这四个字,像黑暗中的一束光,瞬间照亮了她心中盘踞已久的迷雾。这意味着她可以有相对固定的、完整的休息时间来陪伴安安!虽然“淘汰制考核”听起来冰冷而残酷,像一道高悬的闸门,但“优先推荐工作”、“直接留用”又像诱人的果实,充满了改变现状的巨大诱惑。她像被钉在了原地,站在那张色彩鲜艳的海报前,看了很久很久,目光一遍遍扫过那些条款,连怀里的安安因为不耐烦而开始扭动身体、发出“咿呀”的抗议声都没有立刻察觉。内心在进行着激烈的、如同战场般的斗争:去,还是不去?去吧,万一自己太笨,学不会那些听起来很高深的知识呢?万一手法总是不达标,通不过残酷的考核呢?那两百块钱的报名费(这对她家来说,是一笔需要仔细权衡的开支)岂不是打了水漂,还要白白浪费半个月时间?不去吧,放眼望去,这可能是眼前出现的、最适合她、最能兼顾家庭与个人发展的、唯一像样的机会了,错过了,可能就真的只能去端盘子洗碗,永无出头之日了。

最终,那种想要挣脱现状、想要凭借自身努力为安安拼一个更宽裕、更有尊严的未来的强烈愿望,像汹涌的潮水,压倒了所有的犹豫、胆怯和对未知的恐惧。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海报上的勇气吸进肺里,仔细记下了中心的地址和报名联系电话。回到家,她心情忐忑地、尽可能平静地和父母商量,把海报上的主要内容,特别是“上一休一”的工作时间和“推荐工作”的可能性,详细地、带着希望地解释了一遍。母亲听完,眉头微蹙,流露出天然的担忧:“美容院?那地方……听说都是些城里时髦的、爱打扮的姑娘去的,讲究得很,华儿,你从小到大都没碰过那些胭脂水粉的,能行吗?还要考核淘汰,怪吓人的,竞争那么大。”父亲则一直沉默地抽着那个呛人的烟,灰白色的烟雾缭绕着他沟壑纵横的脸,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良久,他弹了弹烟灰,声音闷闷的,却清晰地穿透烟雾:“你想清楚了,想去,就去试试。不行,就再回来。家里……还不缺你那两百块钱。”这话虽然平淡,甚至带着点烟火的呛味,却像定海神针,给了碧华莫大的、实质性的支持,让她知道,无论如何,家永远是她的退路。

第二天,碧华从那个藏在衣柜深处、用旧手绢包着的小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数出二十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十元钞票,那是她平日里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抠出来的一点积蓄,还带着她的体温和汗水的味道。她揣着这笔沉甸甸的“希望”,按照地址,找到了那个位于一栋临街商住楼二楼、需要穿过一个狭窄楼道才能抵达的“蝶变”培训中心。中心门面不算很大,但装修得干净明亮,玻璃门上贴着优雅的蝴蝶变形图案和磨砂的英文标识,透出一种不同于周遭环境的“洋气”。推门进去,一股淡淡的、好闻的、混合着花香和消毒剂的味道扑面而来,前台坐着一位穿着合体套装、化着精致淡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年轻姑娘,正低头看着一本时尚杂志。碧华有些局促地、带着乡下人进城般的怯生,说明来意,填了一张需要填写学历、工作经历(她几乎空白)的报名表,然后,几乎是颤抖着,交上了那叠被她手心汗水微微濡湿的钞票。拿到那张薄薄的、印着公章和编号的收据时,她的手心因为过度紧张而出了一层黏腻的冷汗,心里却仿佛有一块石头落了地,又仿佛有更大的石头悬了起来。

培训开始的日子,在忐忑与期待中如期而至。教室里坐了黑压压一片人,男少女多,粗粗一看,足有五十来个,把本就不算宽敞的教室挤得满满当当。学员的年龄、背景跨度极大,有像碧华这样二十多岁、脸上带着生活操劳痕迹、眼神中既有渴望又有不安的年轻妈妈;也有刚刚初中或高中毕业、满脸稚气未脱、对时尚行业充满浪漫幻想和好奇的小姑娘,叽叽喳喳,像一群兴奋的麻雀;还有三四十岁、想从工厂或家庭中脱离出来、转行谋求出路的中年妇女,她们的眼神更实际,也更沧桑。大家怀揣着不同的梦想、压力和目的,从这个小县城的各个角落聚集到这个充满香氛和镜子的世界里。讲课的老师是一位三十多岁、姓林的女士,她身材高挑,穿着剪裁合身的深色职业套装,妆容精致得无可挑剔,发型是利落的短发,一丝不乱,眼神锐利,扫视学员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性和威严感,说话干脆利落,没有一句多余的寒暄。

培训的强度和精神压力,远超碧华最初的想象。上午是枯燥乏味、需要大量记忆的理论课。皮肤的基本结构(表皮、真皮、皮下组织)、皮肤的生理机能(分泌、排泄、吸收、感觉)、常见化妆品的成分分析(油性、水性、乳化体)、各种问题性皮肤(痤疮、色斑、敏感、衰老)的成因、鉴别与护理原则……大量的陌生专业名词、复杂的生理机制和化学概念,像汹涌的潮水般劈头盖脸地涌来,需要像小学生一样死记硬背。碧华的文化基础一般,初中毕业,学起来格外吃力,感觉像是在听天书。别人用一小时就能理解记住的东西,她可能要花两三个小时,晚上回到家,等安安终于睡熟了,她还在昏黄的灯光下,啃着那本厚厚的、散发着油墨味的培训教材,用一支旧圆珠笔,一遍遍在草稿纸上抄写、默记那些拗口的词汇,直到眼睛干涩发胀、脑袋像塞了一团乱麻般胀痛。

下午是更考验耐心、悟性和手上功夫的实操课。首先是练习无菌操作和消毒流程,75%的酒精、新洁尔灭溶液、紫外线消毒灯的使用,要求一丝不苟。然后是最核心的按摩手法练习。要求力度均匀渗透、节奏流畅舒缓、穴位按压准确到位。碧华的那双手,是握惯了锄头柄、做惯了粗重家务、洗惯了尿布的手,有力,骨节分明,却也粗糙,皮肤纹理深刻,缺乏女性应有的柔软和灵巧。一开始,她不是在那个冰冷的塑料假人头模型脸上按得太重,显得僵硬笨拙,就是手法绵软无力,毫无舒适感可言。林老师要求极其严苛,常常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她的每一个动作细节,稍有不对,便毫不留情地、当众指出,声音冰冷:“手腕要柔!要像抚摸一样!你是做美容按摩,不是在田里刨地!用蛮力只会损伤顾客的皮肤!”“这个太阳穴根本没按到!位置偏了!感觉呢?用心去感受穴位的凹陷!再来一遍!”碧华的脸常常因为当众受训而羞得通红,火辣辣的,但她咬紧牙关,从不辩解,也不气馁,只是在下课后,别人都休息时,更加用力地、反复地练习,对着模型,对着自己的手臂,甚至对着空气。她的手指关节因为长时间、重复性的用力而酸痛不已,指尖甚至磨出了亮晶晶的水泡,晚上回家用缝衣针小心地挑破,挤出组织液,贴上廉价的创可贴,第二天忍着痛继续练。练习认识各种美容仪器更是让她头大,那些闪着金属冷光、带着不同按钮、旋钮和奇怪触头的机器(如喷雾机、高周波仪、真空吸喷仪等),让她感到本能的陌生和畏惧,生怕操作失误弄坏了赔不起。她只能比别人更仔细地听讲师讲解,更认真地、几乎是一字不落地记笔记,利用一切休息时间,反复熟悉仪器的每一个部件名称、功能、操作流程和注意事项。

淘汰是无声而残酷的,没有任何情面可讲。每周都有一次综合考核,包括理论笔试和实操评分。每次考核成绩张榜公布后,教室里就会悄然空出几个座位。那些跟不上理论进度、手法始终不得要领、或者吃不了这份苦、受不了严格管理的学员,默默地收拾东西离开了,甚至没有告别。教室里的气氛日益紧张、压抑,学员们见面打招呼都少了,更多的是各自埋头苦练,或者捧着教材默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竞争压力。碧华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她知道自己没有退路,这次机会是她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她开始利用一切可能的碎片时间学习,在做饭洗菜的间隙,在哄安安睡觉的漫长时间里,她的脑子里都在像过电影一样默诵皮肤结构图、化妆品成分表,手指在空中无意识地练习着按摩的八种基本手法:按、揉、推、抹、点、掐、振、叩。母亲看她如此辛苦,心疼不已,主动承担了几乎全部的家务,晚上把安安哄睡后,还总是想方设法给她煮一碗糖水鸡蛋或者热牛奶端进来。父亲虽然依旧沉默寡言,但看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关切,有时会默默地把家里那台小小的半导体收音机的音量调低,生怕打扰到她。

半个月高度紧张、如同军训般的培训期,像一场考验意志和体力的马拉松,终于到了最后的冲刺阶段——终极考核。那天,能走进考场的学员已经只剩下不到二十人,教室里空旷了许多,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连空气都似乎停止了流动。考核分为三个部分,环环相扣:第一部分是理论闭卷考试,题目刁钻,覆盖全部知识点;第二部分是随机抽取一个模拟客户皮肤问题(如“t区油、U区干的混合性皮肤伴有黑头粉刺”),并进行现场口头分析诊断,提出护理方案;第三部分,也是最关键、最考验心理素质的,是在一位由老师扮演的、真实的“模特”脸上,在严格规定的时间内,独立完成一套完整的、标准的面部护理流程:从卸妆、清洁、爽肤,到按摩(必须包含至少八种手法),再到仪器导入(任选一种)、面膜敷护,最后再次清洁、爽肤、涂抹护肤霜。

碧华走进肃静的考场时,心跳如擂鼓,手心冰凉全是汗。理论考试,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那些熬夜死记硬背的知识点,如同模糊的底片,在极度紧张中渐渐清晰,她发挥得还算稳定。皮肤问题分析,她抽到的是“季节性敏感伴随毛细血管扩张”,她结合所学,尽量条理清晰地说明了成因和护理要点及禁忌,虽然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发颤,但基本要点都涵盖了,没有出现重大失误。最让她紧张到几乎窒息的是实操考核。她被分配到三号操作台,工具已消毒并整齐摆放。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颤抖的手指稳定下来,走到操作台前。那位扮演顾客的,正是以严厉着称的林老师本人(为了增加难度和权威性,由她亲自担任),她已经按照标准姿势躺好在美容床上,闭着眼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大理石雕像,这无形中给了考生更大的心理压力。碧华的手心再次沁出冷汗,她悄悄在白色的护士服围裙上擦了擦。她不断地在心里告诉自己:稳住,碧华!就像平时练习了千百遍一样!你能行!

她开始操作。消毒双手,准备用品。卸妆、清洁……她努力让自己的动作流畅、专业,避免任何不必要的声响,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高度集中在指尖的感受上,努力去体会“力”的柔和渗透而非表面的生硬摩擦。她严格按照标准流程,一步步进行,不敢有丝毫差错。林老师始终闭着眼,一言不发,呼吸平稳,这无声的压力远比大声呵斥更让人紧张。当进行到最核心的按摩环节时,碧华摒弃所有杂念,心中默念着穴位名称和手法要领,手指在林老师脸上按照规定的路线滑动、按压、揉捏。她能感觉到自己指尖的颤抖,但努力控制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教室里只有仪器轻微的嗡嗡声、产品瓶罐开启的轻微声响,以及学员们紧张压抑的呼吸声。终于,全套流程在规定时间内完成。碧华轻轻为“顾客”覆上温湿的毛巾,示意操作结束,然后退到一边,垂手站立,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林老师坐起身,依旧没有说话,而是先拿起操作台上准备好的小镜子,对着灯光,极其仔细地端详着自己的脸,特别是刚才被按摩和护理过的部位,又用手在不同区域摸了摸,感受皮肤的触感和湿润度。然后,她抬起眼,目光如炬,落在紧张得脸色发白的碧华身上,审视了足足有十秒钟。这十秒钟,对碧华来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仿佛等待命运的宣判。终于,林老师微微点了点头,脸上破天荒地露出了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转瞬即逝的笑意,用她那一贯冷静的声调,只说了两个字的评价:“还行。”

就是这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两个字,像一道特赦令,让碧华悬在万丈深渊之上的心,一下子落回了实处,巨大的狂喜和委屈同时涌上心头,她几乎要当场喜极而泣,赶紧低下头,强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

最终考核结果张榜公布那天,教室里只剩下六个人,宛如大浪淘沙后的幸存者。碧华的名字,赫然在列!她以惊人的毅力、刻苦到近乎自虐的努力和还算扎实掌握的基础,成功地挤过了那座残酷的独木桥,成为了六分之一!那一刻,她看着身边另外五个同样面容憔悴、眼带血丝却难掩兴奋与骄傲的同伴,再看看讲台上林老师那张依旧严肃但眼神中终于透出些许认可与勉励的脸,百感交集,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这半个月,她流下的汗水,承受的压力,付出的艰辛,甚至偷偷流过的泪水,在这一刻,都化为了成功的甘甜和巨大的成就感。她不仅仅是通过了一场严格的职业技能考核,更是完成了一次对自我的极限挑战,战胜了那个曾经怯懦、自卑的过去,成功地推开了一扇通往一个全新世界、充满无限可能的大门。

培训中心信守承诺,她们这六名“幸存者”直接被留用,经过短暂休整后,将被分配到中心下属的几家合作美容院进行带薪实习。月薪二百元,这在当时的城市,对于一份技术工作而言,算是相当不错的起点。工作制度明确为“上一休一”,这让她兼顾家庭的愿望得以实现。当碧华拿到那份简单却无比珍贵的用工协议,看着上面白纸黑字清晰地打印着自己的名字、岗位以及那醒目的“月薪200元”和“工作一天休息一天”的条款时,她的手因为激动和如释重负而微微颤抖着。二百块钱!这是她靠自己的努力,在一个完全陌生、曾经觉得高不可攀的领域,挣来的第一份有技术含量的、堂堂正正的薪水!是真正属于她张碧华个人价值的体现!

她拿着那份轻飘飘却又重如千钧的协议回到家,把它郑重地递给父母看。母亲捧着那张纸,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戴上了老花镜,凑到灯下,反反复复地看了又看,眼眶迅速湿润了,连声说,声音带着哽咽:“好!好!真好!我闺女有出息了!真是给老张家争气了!”父亲接过协议,没有戴眼镜,而是凑到灯光很近的地方,眯着眼,一个字一个字地、极其缓慢地看了一遍,尤其在那“二百元”和“上一休一”上停留了很久,粗糙的手指在那几个字上摩挲了片刻,仿佛要确认它们的真实性。然后,他放下协议,什么也没说,脸上也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只是默默地起身,走到厨房,开始翻箱倒柜地张罗晚饭。但那天晚上的饭菜,明显比往常要丰盛许多,甚至罕见地切了一小盘平时舍不得买的酱牛肉。无声的行动,胜过千言万语。

晚上,碧华躺在安安身边,听着女儿均匀香甜的呼吸声,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凝视着孩子天使般的睡颜,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不可避免的一丝不安,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自豪感和蓬勃生长的力量感。她知道,从烟火缭绕的灶台到光洁明亮的镜台,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田间地头到香气馥郁的美容院,这一步迈得有多么艰难,未来的路也绝不会一帆风顺,会有新的挑战、新的挫折。但她已经成功地启程,并且,凭借顽强的意志,踏上了第一条坚实的踏板。窗外的蝉鸣依旧不知疲倦地响着,但在她听来,已不再是单调烦人的噪音,而是为她崭新的、充满希望的生命乐章,奏响的、激昂而充满生命力的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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