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儿像灶膛里最后一点余温，在正月十五绚烂的花灯熄灭后，终于彻底消散在渐渐回暖的春风里。积雪化尽，露出黄褐色的土地，田埂上冒出星星点点的嫩绿。王家小院也恢复了往日的节奏，王强开始忙着拾掇农具，准备春耕；婆婆依旧在灶房和鸡舍间忙碌；碧华则坐在院子里，就着暖洋洋的日头，慢悠悠地剥着去年留下的棉花桃。
棉絮轻软，在指尖缠绕，但碧华的心头，却莫名地缠绕着一丝烦躁。这烦躁没来由，像春日里乍起的微风，撩拨着心弦，却又抓不住具体缘由。也许是对一成不变生活的细微倦怠？也许是对未来隐隐的迷茫？她说不清。
正当她心神不宁时，目光无意间瞥见了墙角那个落了些灰尘的旧木箱。她忽然想起来了！年前，村里那位在城里做保姆的远房婶子回来，收拾了不少东家淘汰下来的旧衣服，看她是个实在人，又刚嫁过来，便硬塞给了她一大包，说：“碧华，你别嫌弃，这些衣服料子都好着呢，款式在城里也不算旧，就是人家穿腻了。你拿去，改改自己穿，或者送人都行，比放着强！”
当时忙年，碧华随手就把这包衣服塞进了箱底，几乎忘了这茬。此刻，这莫名的烦躁，倒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记忆的锁。
她放下手里的棉花，起身走过去，费了点劲才打开有些卡涩的箱盖。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樟脑和存放气味的味道飘了出来。里面果然塞着满满一包用旧床单包裹的衣物。
碧华把包裹拖到院子中央，解开结。顿时，一片缤纷的色彩跃入眼帘！虽然是旧衣服，但叠放得整整齐齐，看得出原主人很爱惜。她一件件抖开来看：有挺括的卡其布风衣，有柔软的羊毛开衫，有格纹的呢子半身裙，有印着抽象图案的针织衫，甚至还有几件男士的衬衫和夹克，颜色多是沉稳的黑、灰、驼、藏蓝，但也夹杂着鹅黄、浅粉、宝蓝等亮色。这些衣服的款式，确实比镇上供销社卖的时新不少，面料摸上去也细腻光滑，带着城里货特有的“洋气”。
碧华的心，像被这些色彩点亮了一下，那点莫名的烦躁似乎被冲淡了些。她拿起一件米色的双排扣风衣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又拎起一条酒红色的羊毛围巾，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她朝正在院子里修理锄头的王强喊道：“强子！你过来看看！”
王强放下工具，拍拍手上的土走过来，看到地上摊开的“宝库”，眼睛也亮了一下：“哟！哪来这么多衣服？还挺好看！”
“就是年前五婶给的那些，我差点忘了。”碧华说着，拿起一件藏蓝色的男士夹克在王强身上比量，“你看这件，你穿肯定精神！还有这些，”她指着那些女装和童装，“款式都挺新颖的，洗洗跟新的一样。我想着，把这些衣服给大姐、小姐、还有两个嫂子，还有孩子们分分，你看怎么样？他们……会不会嫌弃是旧衣服？”
王强一听，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语气笃定地说：“嫌弃？他们得乐疯喽！碧华，你是不知道！你这些衣服，跟咱这地方的衣服压根不是一个路数！穿出去，保准让大姑娘小媳妇眼热！咱娘别看是农村老太太，穿衣服最讲究了！不合身不行，不显精神不行，邋里邋遢更不行！你这衣服，料子好，样子正，娘要是穿上，肯定喜欢！”
听了王强的话，碧华心里有了底，那点犹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分享的兴奋和期待。“那……要不你现在就去，把大姐、小姐、两个嫂子，还有娘，都叫过来？让她们自己挑，看哪件合适就穿走！反正衣服多，四季的都有。不管谁穿上，这档次和气质，立马就得拔高好几个度！”碧华越说越兴奋，脸上泛起了红光。
王强看着媳妇兴致勃勃的样子，也受了感染，憨厚地笑道：“成！我这就去！保证把她们都给你‘忽悠’来！”说完，他拍拍屁股上的土，大步流星地出了院门。
王强的办事效率出乎意料的高。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院外就传来了叽叽喳喳的说笑声。只见大姐王秀兰、小姐王秀英、大嫂李桂芬、二嫂赵小梅，还有被王强硬拉来的婆婆，一行五人，浩浩荡荡地进了院子。
“碧华！强子火急火燎地把我们叫来，说你这儿有好事？啥好事啊？”小姐王秀英嗓门最亮，人未到声先至。她今天穿了件家常的碎花棉袄，因为怀着孕，更显丰腴，但脸色红润，精神头十足。
大嫂二嫂也好奇地张望着。大姐则温和地笑着，挽着婆婆的胳膊。婆婆脸上带着些许疑惑，但眼神里也有一丝好奇。
当她们看到院子里摊开的那一大片五颜六色、款式各异的衣服时，所有人都愣住了，随即爆发出更大的惊叹！
“哎呦我的老天爷！”二嫂赵小梅第一个冲过去，眼睛瞪得溜圆，拿起一件驼色的高领羊毛衫，爱不释手地摸着，“这料子！这软和！碧华，这……这都是你的衣服？”她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小姐王秀英也快步上前，一眼就相中了一件大红色的收腰呢子大衣，拿起来就在自己身上比划，惊喜地叫道：“这红色正！这腰身收的！这要是穿出去，得多提气色！碧华，你从哪儿弄来这么多好衣服？”
大姐王秀兰相对沉稳些，但也被一件米白色的针织开衫吸引了，拿在手里细细看着针脚，赞叹道：“这手工真细，样子也素净，好看。”
大嫂李桂芬则对几件看起来更实用的夹克和裤子感兴趣，翻看着，嘴里念叨：“这衣服厚实，干活穿肯定耐磨。”
婆婆没有急着上前，而是站在稍远的地方，目光扫过那些衣服，脸上露出审慎的表情。但碧华敏锐地注意到，婆婆的目光在一件深灰色、带暗纹的短款外套上停留了好一会儿。
碧华看着大家惊喜的样子，心里乐开了花，赶紧解释道：“婶子们，嫂子们，娘！这些衣服不是我买的，是城里一个婶子给的，她东家淘汰下来的。都是好衣服，就是款式在城里不算最新了，但咱们这儿肯定见不着！我一个人也穿不了这么多，放着也可惜了。今天叫大家来，就是让你们自己挑，看中哪件就拿走，只要合身就行！咱们自家人，别客气也别嫌弃！”
“嫌弃？这么好的衣服嫌弃啥？”小姐王秀英快人快语，已经拿着那件红大衣舍不得放下了，“这衣服在城里也得花不少钱吧？碧华，你可真是个大方的！那我们可真不客气啦？”
“对对！千万别客气！”碧华笑着招呼，“来，都试试！试试才知道合不合身！”
碧华这么一说，院子里顿时像炸开了锅，变成了一场热闹非凡的“露天时装发布会”。
小姐王秀英的“女王范”：王秀英性格泼辣，动作也最快。她相中了那件大红呢子大衣，二话不说，就把自己的旧棉袄脱了，露出里面一件半新的毛衣。她小心翼翼地把红大衣穿上。嘿！真是人靠衣装！这大衣剪裁合体，腰线收得恰到好处，正红色衬得她因怀孕而略显圆润的脸庞更加红润光彩，整个人瞬间显得精神焕发，气场都强大了几分。
她对着水缸里模糊的倒影左照右照，喜不自胜：“怎么样？怎么样？好看不？”她故意挺了挺已经显怀的肚子，“瞧见没？这大衣，怀了娃都能穿出样儿来！等生了娃，腰身一收，更好看！”
大姐王秀兰笑着打趣：“好看是好看！就跟那新娘子似的！你穿着这身去地里薅草，保准把草都吓蔫儿了！”
众人哄堂大笑。王秀英也不恼，得意地一扬下巴：“薅草？我才不舍得呢！这是走亲戚、赶集穿的‘战袍’！”
二嫂赵小梅的“精致蜕变”：二嫂赵小梅平时就比较注意打扮，这会儿更是拿出了“专业”态度。她先试了那件驼色高领羊毛衫，柔软贴身的羊毛勾勒出她苗条的身材，显得温婉又洋气。她又看中了一条格纹的呢子A字裙，搭配在一起，立刻有了一种城里知识女性的范儿。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在原地转了个圈，问大家：“这……这么穿，是不是太……太那个了？”她找不到合适的词。
碧华由衷地赞美：“二嫂，这么穿特别好看！显气质！跟画报上的人似的！”
赵小梅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心里美滋滋的，对着模糊的“镜子”看了又看，显然满意极了。
大嫂李桂芬的“实用主义”：大嫂李桂芬性格朴实，挑衣服也讲究个实在。她看中了一件军绿色的工装夹克和一条深蓝色的直筒裤。她穿上后，活动了一下胳膊腿，满意地点点头：“嗯！这衣服好！宽松，干活得劲！料子也厚实，挡风！”她关注的焦点完全在是否便于劳作和保暖上，至于款式是否时髦，似乎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但即便如此，这身搭配也让她看起来利落了不少。
大姐王秀兰的“温婉风”：大姐王秀兰最终选择了那件米白色的针织开衫和一条深灰色的直筒裤。她穿上后，整个人显得格外温柔、娴静，与她本身的性格十分契合。她不像王秀英那样张扬，只是低头整理着衣角，嘴角带着满足的微笑。婆婆看了，也点点头说：“秀兰穿这个，看着舒坦。”
婆婆的“压轴戏”与最高标准：大家都试得差不多了，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婆婆。碧华拿起那件她留意到的深灰色暗纹短款外套，走到婆婆面前，柔声说：“娘，您试试这件？我看着颜色和款式，挺适合您的。”
婆婆看了看那件衣服，又看了看碧华真诚的眼神，犹豫了一下，终于接了过去。她脱下自己的旧罩衣，换上了这件外套。神奇的事情发生了！这件外套尺寸仿佛是为她量身定做一般，合体却不紧绷，短款设计显得人精神利索，深灰色衬得她花白的头发更显整洁，暗纹又增添了几分低调的质感。婆婆对着水缸照了照，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娘，您穿这身真精神！好看！”碧华赶紧夸赞。
王强也凑过来，憨憨地笑：“娘，您这一穿，跟城里退休的老干部似的！”
小姐王秀英快人快语：“娘，您这标准可算达到了！合体、有样、精神！碧华这衣服，简直就是给您预备的！”
婆婆被大家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轻轻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淡淡地说：“嗯，还行，穿着是挺利索。”但这句“还行”从她嘴里说出来，已经是极高的评价了！大家心里都明白，婆婆这是非常满意了。
孩子们的“欢乐抢购”：大人们这边热闹，孩子们也没闲着。碧华把适合孩子们的衣服也拿了出来，虽然数量不多，但款式新颖，有带卡通图案的毛衣，有灯芯绒背带裤，有漂亮的小裙子。壮壮、小静、丫丫等几个孩子兴奋得像过节一样，叽叽喳喳地争抢试穿，院子里充满了童真的欢笑。
一场喧闹又欢乐的“试衣会”持续了近一个时辰。最终，每个人都挑到了自己心仪的衣服，脸上都洋溢着满足和开心的笑容。旧衣服找到了新主人，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生命力。
小姐王秀英抱着她的红大衣，对碧华说：“碧华，嫂子真不知道咋谢你！这衣服，我太喜欢了！”
二嫂赵小梅也感激地说：“是啊碧华，让你破费了……这么多好衣服，说送就送了。”
碧华连忙摆手：“嫂子们可别这么说！衣服放着才是浪费，大家穿上好看，我比什么都高兴！咱们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大姐王秀兰拉着碧华的手，语气温和而真诚：“碧华，你有心了。这东西不在贵贱，在心意。这情分，我们记着了。”
婆婆虽然没多说什么，但临走前，特意对碧华说了一句：“晚上包饺子，你歇着，我来和面。”这简单的一句话，让碧华心里暖流涌动，她知道，这是婆婆表达认可和感谢的最朴实的方式。
看着姑嫂们抱着“战利品”，有说有笑、心满意足离开的背影，院子里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满地狼藉的包装和空气中残留的、新衣服特有的淡淡气息。
王强走到碧华身边，看着空了一大半的包裹，又看看脸上带着疲惫却笑容灿烂的媳妇，伸出大手，用力搂了搂她的肩膀，憨厚的脸上满是骄傲：“媳妇，你今天这事儿，办得漂亮！你看把她们高兴的！我敢说，咱村找不出第二个像你这么大方、这么有心的媳妇！”
碧华靠在王强结实的肩膀上，看着夕阳给院子镀上一层金色，心里那点莫名的烦躁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充盈的、温暖的、被需要和被认可的踏实感。她发现，快乐有时候很简单，就是把美好的东西，分享给你在乎的人。这个春日的下午，因为一堆旧衣服，而变得格外温暖和有意义。千禧年的春天，就这样在衣香鬓影和欢声笑语中，真正地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