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待,便是一个多月。
他看着林如海每日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公文之中,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凝重与疲惫;看着他带着属吏仆从,为盐政事务奔波于衙门、盐场与各处官邸。
他接触的人不少,官员、胥吏、盐商…表面看来,皆是恭敬有加,公事公办。但诸葛青冷眼旁观,却并未立即发现明显的破绽。那些人脸上都戴着厚厚的面具,言语滴水不漏。
若一直如此被动等待,只怕等到林如海油尽灯枯,也抓不住那些魑魅魍魉的尾巴。必须主动出击!
好在,经过上次那凶险的投毒事件,林如海自己也愈发警醒。府内防卫森严了不少,连大夫都特意备下了两位,一位常驻府中,一位随侍衙门,每日必请平安脉,唯恐再遭暗算。这倒让诸葛青稍稍安心,至少短时间内,林如海的性命无虞。
他定下计策:白日仍守在林如海身边,以防那些人狗急跳墙,光天化日之下行凶;到了夜晚,他便如真正的鬼魅般,将这座繁华富庶的扬州城细细梳理一遍!
尤其是那些高门大院、豪商聚居之地,以及他们常聚的酒楼楚馆,他不信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抓不住他们的把柄!
瞥了一眼仍在灯下与几名心腹属官低声商议、面色沉肃的林如海,诸葛青身形一晃,便穿墙而出,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浓重的夜色之中。
脚下是鳞次栉比的屋舍,万家灯火在暮色中渐次点亮,勾勒出这座繁华城市的轮廓。他的目光投向那最是灯火辉煌、笙歌处处的一片区域——那里是盐商巨贾聚集之地。
盐政此事,说来复杂,却也简单。
对林如海而言,难如登天。
这扬州便是个巨大的烂泥潭。官商勾结,假账烂账层出不穷,阳奉阴违者比比皆是,一张无形而坚韧的关系网将他紧紧缠绕。
即便明知那些肥得流油的盐商是蠹虫,是阻碍,可抓不到真凭实据,便动他们不得。想要推行新政,整顿盐务,更是阻力重重,处处掣肘,上面的人心思各异,下面的人自然敷衍了事。问题的根子,就在那些掌控着盐引、富可敌国的盐商身上。
可龙椅上的天子,哪里会管你这许多难处?圣旨一下,限期完成,到时只问结果,不问过程。若期间闹出什么风波,反而要追究你的责任。时间,对于林如海来说,紧迫得如同勒在颈上的绳索。
然而,这一切对于诸葛青而言,却要“简单”得多。他不需要证据,不需要策略,他只需要找到那些人,然后用最直接、最彻底的物理手段,将他们从这个世界上抹去。只要这些最大的绊脚石消失了,林如海面对的阻力自然会大减,甚至有机会扶持起新的、可控的力量。
打定主意,诸葛青身形一动,便朝着那片繁华之地飘去,开始了他“挨家挨户”的搜寻。
就在诸葛青开始如同梳头般,挨家挨户潜入那些深宅大院,于黑暗中翻检着可能的罪证时,扬州城最负盛名的“醉仙楼”顶层,一间极尽奢华的雅间内,气氛却凝重得如同结了冰。
八个人围坐在一张巨大的紫檀木圆桌旁,桌上摆满了珍馐佳肴,玉液琼浆,却无一人有心思动筷。每个人脸上都笼罩着一层阴霾,眼神闪烁不定。
一个身材微胖、穿着绸缎常服的中年男子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盘作响,急躁地低吼道:“废物!都是废物!埋在林家那条线,怎么就断了?!我们花了多少心思,多少银子才把人送进去!”
旁边一个干瘦老者阴恻恻地接口:“杨兄,稍安勿躁。此事…大家不都知道了么?原本想着温水煮青蛙,慢慢用那玩意儿耗死他林如海,神不知鬼不觉。谁曾想…唉!”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姓杨的盐商咬牙切齿,“那林如海就是个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眼看着就要查到我们头上了!再不想办法,大家就等着一起掉脑袋吧!”
众人顿时窃窃私语起来,脸上皆是一片惶急。
一个面色黧黑、眼神凶狠的汉子猛地做了个下劈的手势,压低声音,从牙缝里挤出话来:“现在林家跟个铁桶似的,再玩下毒那一套已经不行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他那个手势意味不言自明。
“这…”有人面露迟疑,是个穿着儒衫、看似斯文的中年人,“王老弟,慎言!林如海毕竟是朝廷钦点的巡盐御史,堂堂探花郎!若突然死在任上,死在扬州…朝廷震怒,天子追查下来,我们…我们如何担待得起?”
那姓王的汉子不屑地啐了一口:“李老哥,你就是太胆小!盐政这事,牵扯的可不止我们几家!上面…上面不还有那金陵甄家吗?甄家宫里可是有位老太妃的!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子顶着!他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们把事情办砸了,把他们也拖下水吧?”
众人又是一阵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却始终拿不定个准主意。
终于,坐在主位上一个一直闭目养神、须发皆白的老者缓缓睁开了眼睛。他并未看众人,只盯着手中那对盘得油光锃亮的核桃,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吵什么?”
雅间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他。
老者慢条斯理地道:“几日后,林如海要出城,去下面几个盐场巡视。路线…我们已经拿到了。”他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毒蛇般的冷光,“他不是喜欢微服私访,体察‘民情’吗?那就让他…在路上,‘意外’遭遇山匪好了。”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记住,做得干净利落点,一个活口都不准留!至于那些动手的人…”他冷哼一声,“事成之后,多给些赏银,然后…”他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还有人面带忧色,欲言又止。
老者瞥了他一眼,淡淡道:“甄家…已经派人过来了。此刻,就在扬州。”
此言一出,众人脸上最后一丝犹豫也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有了靠山的狠厉与放松。
“好!就依汪老所言!” “干了!” “娘的,早该如此!”
气氛陡然一变,方才的凝重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豁出去的疯狂。有人高声唤来歌妓,丝竹之声响起,觥筹交错,雅间内很快弥漫开酒肉与脂粉的混合气息,仿佛刚才那场决定一位朝廷大员生死的密谋从未发生过。
而此刻,诸葛青正潜行于另一处豪宅之中,仔细翻查着书房暗格内的账册信件,试图从中找到蛛丝马迹。他尚不知,一场针对林如海的、更加赤裸裸的杀局,已然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