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粉清苦,凑近便感到凛冽辛辣。
兰听晚俯身撑着陆南驰的脊背,指尖贴着温热的皮肤,能清晰捕捉到他每一次呼吸的起伏,以及脉搏在肌理下沉稳的律动,仿佛将他的全部身心都攥在了掌中。
陆南驰侧过脸,静静地望着兰听晚的侧脸。
其实最开始陆南驰决定参加恋综时,并没有抱着一定要和兰听晚发生些什么的心态。
他只是,想再见他一面。
想看看他这么多年过得怎么样,有没有长高,有没有好好吃饭,是不是还像以前那样不开心?
有和爸爸妈妈改善关系吗?
有交到要好的朋友吗?
还想再问一句……你还记得我吗?
还记得当初那个没能一起玩的滑滑梯吗?
还记得当初那只没能一起放完的风筝吗?
还记得当初那场没能一起参加的竞赛吗?
还有许多没能一起完成的事……这些回忆,你是否有过片刻的印象呢?
若当初那个小孩,多年后再次站到你眼前,你还能能认出他吗?
可惜,这些话陆南驰一句也没问出口。
从节目上见到兰听晚的第一眼,他便明白了这些问题的答案。
他是活在陈旧记忆里,迟迟不愿离开的游魂。痴痴等待着记忆主人不定期的回访,他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也不知道他究竟会不会来。
主人是如此的无情而多情。
他从不主动向游魂透露自己的行踪与想法,却也不斩断游魂与自己之间的牵连。
只留游魂在渺茫无望的等待中煎熬,却又在他岌岌可危、快要疯癫失神之前,轻飘飘地回归,抚慰他破碎的魂体。
他有时带回一把尖刀,有时带回极地眼泪,极少数时候,会带回一抹笑,却从未带回过爱。
“怎么了?这么傻呆呆地看着我,很疼?”兰听晚仔细触摸着陆南驰的肌肤,尝试体会他的痛楚。
陆南驰摇了摇头:“很晚了,你先去休息。”
兰听晚抿了抿唇:“陛下是痛极了,害怕叫出来被臣妾嘲笑,才想着赶臣妾去睡觉的?”
“是。”陆南驰笑了笑,“还请爱妃体恤,且赏朕几分薄面,容朕些许私人余地,也好全了夫妻间的体面。”
陆南驰额头沾了点薄汗,兰听晚捏起衣袖,温柔地为他拭去:“既是要睡觉,臣妾便在这里睡好了。臣妾早年间曾练过一独门绝技,睁着眼也能睡着,倘若陛下再盯一会儿,臣妾说不定便要这般睡着了。”
见陆南驰不应答,兰听晚便伸出手,轻轻覆在陆南驰的眼睫之上:“疼的受不了,就先睡一觉,我陪着你呢。”
兰听晚掌心下,陆南驰的睫毛如蝶翼般扑簌轻颤,细密的痒意顺着掌心蔓延。他静立半晌,终是卸了防备似的,缓缓闭上了眼,长睫垂落,遮住了眼底所有情绪。
兰听晚无声地笑了笑,另只手轻柔地揉了揉陆南驰的耳朵:“总算是听了我一回。”
兰听晚发间的蔷薇花枝尚未拆卸,又经历一番折腾,此刻已有些散乱,几缕发丝滑落,长长地垂落在陆南驰的脊背上,眼看就要沾染药粉。
一只手忽地将发丝撩起,轻轻别在兰听晚耳后。
兰听晚倏忽回头,下意识便拍开了对方的手。
“啪”的一声脆响,已然快陷入安眠的陆南驰被突然打断,猛地睁开眼。
他反手握住兰听晚的手腕,牢牢抓在掌心中,无需再多问什么,他直直看向赵青黛:“赵太医有何要事需要和贵妃单独商量?不如也说出来,让朕听听?”
赵青黛淡定地收回手:“贵妃娘娘金枝玉叶,臣等微末之身,岂敢擅自召唤?陛下伤势为重,娘娘玉体亦贵重万分,娘娘发丝若沾染药粉,一来清理费时,二来恐惊扰陛下静养,影响恢复。臣情急之下冒昧出此下策,甘受陛下与娘娘惩处。”
话既说到这份上,赵太医为君分忧之心昭然若揭,若再执意严惩,未免显得过于苛责,反倒失了容人之度。
陆南驰凝视他半晌,开口道:“药粉留下,人出去,领二十廷杖。”
可惜陆南驰向来不在乎这些虚名。
赵青黛笑了笑,仿佛对这结果早有预料,他从容一撩袖袍,行云流水地领旨谢恩。
临走前,他将药罐、刮片等物一一置于桌案,当着兰听晚的面闻了闻方才捻过他发丝的指腹:“蔷薇花柔媚热烈,性味甘,有清暑、止血之效用,奈何其根性味苦,酸涩、凉硬,世人大多因其毕露的锋芒、尖刺退却,唯有少部分耐得住性子的人,有机会慢慢靠近,轻轻拔下他周身的利爪,最后甘愿沉沦,做了他的俘虏。娘娘您说,这些人,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陆南驰抬手便将茶杯猛地掷向他:“滚出去,再加十廷杖,缘由你自己心里清楚。”
赵青黛依言滚了,整个空间中再次只剩他们二人。
兰听晚摸了摸陆南驰的眼睛:“继续睡,我来帮你上药。”
陆南驰拉下他,将薄被掀起,缓缓搭在兰听晚身上。
兰听晚侧过身,单手支着头,另只手拿起刮片,继续将药粉铺开:“就这么生气?”
“当着我的面欺负你,这还不足以让我生气吗?”
“这哪算什么欺负。”兰听晚失笑道,“就抓了缕头发,说了几句阴阳怪气、含沙射影的话,这也叫欺负吗?”
看来了陆南驰没有见识过什么才是真正的欺负。
陆南驰没有附和他,他的表情竟十分认真,全然不似在开玩笑。
兰听晚愣了片刻,接着道:“再者说,他也没说错什么。不过几句关乎药理的话,他若有心辩解,你非要强揪着错处较真,岂不失了分寸?别跟我提什么‘我是皇帝便无所不能、唯我独尊,谁敢反抗就砍谁脑袋’之类的话。你不过是拿了张七日皇帝体验卡,可这几日下来,想必也该懂了,身处其位,既有可为的天地,亦有步步受制的无奈。”
“要做个皇帝,尤其是要做个好皇帝,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啊。”
说到这里,兰听晚忽然道:“你这皇帝都这么难做,不知那陆丹臣,又是如何运筹帷幄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