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加了微信之后,我和顾景深的关系进入了一种奇怪的“僵持”阶段。
他依然很忙,很少回家吃饭,我们之间的直接交流并不多。
但他开始偶尔会回我的微信。
虽然通常都是极其简短的几个字。
“晚上有应酬,不回来吃。”——“好,少喝点酒。”(已读,未回复)
“降温了,记得加衣服。”——“嗯。”(已读)
“你上次带回来的胃药放在哪里了?书房左边第一个抽屉吗?”——“右边。”(已读)
即便是这样吝啬的回应,也足以让我开心一整天。
我小心翼翼地在不打扰他的前提下,刷着微弱的存在感。
我知道,他在观察我,观察我的“改变”能持续多久。
我不能再让他失望。
时间悄然滑入深秋。
一个周末,顾景深难得没有安排工作,在家休息。
中午的时候,门铃响了。
我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穿着快递员制服的男人,手里抱着一个巨大的纸箱。
“您好,顾景深先生的快递,请签收一下。”
我愣了一下,顾景深很少网购,更别说这么大的箱子。我下意识地签收了。
箱子很沉,我费了点力气才把它拖进客厅。
顾景深听到动静,从书房出来,看到地上的大箱子,也皱起了眉:“这是什么?”
“你的快递啊。”我拿过桌上的裁纸刀,“拆开看看?”
他走上前,看了一眼寄件人信息,眉头舒展开来:“是爸妈寄来的。”
他接过裁纸刀,划开胶带。
纸箱打开,里面是满满一箱子的……土特产。腊肠、腊肉、笋干、还有好几大罐密封好的辣酱,以及一些手工做的糕点。
最上面放着一张卡片。
我拿起来一看,是顾景深母亲的笔迹,娟秀有力。
“景深,晚星:家里这边新做的腊味和辣酱,给你们寄些尝尝。晚星身体不好,辣酱少吃,但腊味可以炖汤,很滋补。糕点是她奶奶亲手做的,少糖,对心脏负荷小。你们俩在外照顾好自己,有空多回家看看。”
我的眼眶瞬间就热了。
顾景深的父母都是很好的人,以前待我极好。即使后来我和顾景深闹得不可开交,他们虽然心痛,也从未恶语相向,只是叹气。
离婚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们,心里一直存着愧疚。
顾景深看着箱子里的东西,沉默了片刻。
他拿出那几罐辣酱,看了看,然后转头问我:“你现在……能吃辣吗?”
我摇摇头:“医生说要清淡饮食。”
他“嗯”了一声,又把辣酱放回去,然后拿起那几包腊肠腊肉:“这些可以。”
他的目光落在那些糕点上,拿起一盒,递给我:“奶奶特意给你做的。”
我接过那盒还散发着淡淡米香的糕点,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说不出话。
“爸妈他们……一直都很惦记你。”顾景深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对不起……”我哽咽着,“以前……是我不懂事……”
总是嫌他父母唠叨,嫌他们管得多,很少回去看他们,甚至还在顾景深面前抱怨过。
现在想想,我真是被猪油蒙了心。
顾景深看着我哭,没有说话,只是抽了几张纸巾递给我。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拿出手机,对着那一箱东西拍了一张照片,然后……手指在屏幕上点了几下。
几分钟后,我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我拿出来一看,是顾景深发来的微信。
一张图片,就是刚才他拍的那箱土特产。
下面还有一行字。
【妈寄来的。她说,让你少吃辣,糕点奶奶特意给你做的,少糖。】
我看着那条微信,眼泪流得更凶了。
这不仅仅是一条信息。
这是一个信号。
一个他愿意重新让我进入他的生活,愿意在我和他家人之间重新建立联系的信号。
我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他。
他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语气依旧淡淡的:“收拾一下,晚上……用腊肉炒个笋干吧。”
“好!好!”我忙不迭地点头,用手背胡乱地擦着眼泪,脸上却忍不住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那天晚上,我做了腊肉炒笋干,蒸了腊肠,还用他母亲寄来的食材炖了一锅暖暖的汤。
顾景深吃了两碗饭。
饭桌上依旧很安静,但气氛却不再是冰冷的沉默,而是一种……温和的静谧。
吃完饭,我主动去洗碗。
他从身后走过时,脚步停顿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说了一句:“碗放洗碗机就行。”
“没事,很快就洗好了。”我回头对他笑。
他看了我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上了楼。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被一种暖暖的、饱胀的情绪填满了。
虽然进步缓慢,但我能感觉到,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那座冰山,正在一点点融化。
日子仿佛终于走上了正轨。
我会定期去医院复查,心脏情况稳定。
我和顾景深的关系,也以一种缓慢但持续的速度在回暖。他会回我微信,偶尔会回家吃晚饭,我们甚至能心平气和地一起看一部电影。
我几乎要以为,幸福终于重新眷顾了我。
直到那天,我接到了一通电话。
是我前世的主治医生赵医生打来的。前世,他为我治疗了五年,尽心尽力。
这一世,因为提前发现了病情,我换了一家以心血管科闻名的医院,并没有再找他。但他不知从哪里知道了我的情况,电话里的声音严肃而急切。
“顾太太,您最近的检查报告我通过朋友关系看到了。情况不太乐观,您的心脏功能比预期衰退得要快,我希望您能尽快来我这里一趟,我们需要重新评估治疗方案!”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检查报告……不乐观?
怎么会?我现在的医生明明说我很稳定!
“赵医生……您是不是看错了?我之前的医生说……”
“我不会拿病人的健康开玩笑!”赵医生的语气非常严肃,“您目前的用药方案过于保守,必须立刻调整!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请您务必相信我!”
电话挂了。
我拿着手机,站在原地,浑身冰冷。
前世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病痛的折磨,死亡的阴影,瞬间攫住了我。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我不是已经改变了吗?我不是好好吃药好好休养了吗?
为什么还是逃不掉?
巨大的恐惧让我瑟瑟发抖。
如果我的生命再次进入倒计时,那我重生的意义是什么?
我和顾景深刚刚有所好转的关系,又该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
(六)
接下来的几天,我活在巨大的惶恐和矛盾里。
我不敢告诉顾景深。
我们关系刚有起色,我怕他知道我的病情可能恶化后,又会退回到那个冷漠疏离的状态,甚至可能因为同情或者责任而勉强自己对我好。那不是我想要的。
我也无法立刻去做检查确认。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我像个鸵鸟一样,害怕得到那个最坏的结果。
我变得心神不宁,食欲不振,晚上也开始失眠。
顾景深显然察觉到了我的异常。
他看我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但并没有直接询问。
这种沉默的注视,反而让我更加煎熬。
这天晚上,我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梦里面目模糊的医生对我摇头,说来不及了。
我浑身冷汗地坐起来,心脏狂跳,呼吸急促。
黑暗中,我下意识地伸手摸向旁边。
冰冷的床铺。
顾景深不在。
巨大的孤独和恐惧瞬间将我吞没。
我蜷缩起来,把脸埋在膝盖里,无声地流泪。
为什么?老天爷让我重来一次,难道就是为了让我再经历一次绝望吗?
就在这时,卧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一道颀长的身影站在门口,走廊的光线在他身后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是顾景深。他大概是被我这里的动静吵醒了,或者他还没睡。
他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来,沉默地看着黑暗中蜷缩成一团的我。
我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他。
我们隔着昏暗的光线对视着。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开口,声音带着深夜的沙哑:“又做噩梦了?”
我哽咽着,说不出话,只是点了点头。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迈步走了进来。
他没有开灯,走到床边,坐下。
离我很近,近到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沐浴露清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烟草味——他最近似乎抽烟又频繁了。
“梦见什么了?”他问,声音不算特别温柔,但也没有平时的冷淡。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轮廓,积压了许久的恐惧和委屈瞬间决堤。
我再也忍不住,抽噎着,语无伦次地说:“我……我害怕……顾景深……我怕……”
他身体似乎僵了一下,转过头来看我。
黑暗中,他的眼神晦暗不明。
“怕什么?”他问。
“怕死……”我哭得浑身颤抖,“我怕我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这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我就后悔了。
太卑微了,太丢脸了。这简直是在用脆弱绑架他。
我立刻慌乱地想要找补:“不是……我的意思是……”
他却突然伸出手,轻轻放在了我的背上。
温热的手掌隔着一层薄薄的睡衣布料,贴在我的脊背上。
我的身体猛地一僵,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在碰我?
我们之间,已经多久没有过这样温和的肢体接触了?
我的眼泪流得更凶。
他的手掌有些僵硬地、一下一下地轻拍着我的背,动作甚至有些笨拙,像是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别胡思乱想。”他低声说,声音依旧有些干巴巴的,但似乎努力想缓和气氛,“整天瞎想些什么。”
这算不上多么温言软语的安慰,甚至带着他惯有的别扭。
但对我来说,却像是溺水之人抓住的唯一浮木。
我再也克制不住,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抱住了他的腰,把脸深深埋进他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对不起……顾景深……对不起……以前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呜呜呜……”
我把所有的恐惧、后悔、委屈,都融在了这场痛哭里。
他的身体彻底僵住了,明显对我这突如其来的拥抱毫无准备,举着手,一时间似乎不知该放在哪里。
我能感受到他胸膛下传来的、同样有些急促的心跳。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似乎终于放松下来,那只原本轻拍我后背的手,缓缓落下,有些迟疑地、轻轻地环住了我的肩膀。
另一个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落在了我的头发上,生疏地揉了揉。
“别哭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响在我的头顶,“没事了。”
他就这样任由我抱着,哭了很久很久。
直到我哭累了,情绪慢慢平复下来,只剩下小声的抽噎。
我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羞赧,慌忙想要从他怀里退出来。
他却似乎没有放手的意思,手臂依旧松松地环着我。
黑暗中,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气氛变得有些微妙和暧昧。
我的心跳又开始失控。
“顾景深……”我小声叫他,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
“我们……”我鼓足勇气,抬起头,想在黑暗中看清他的表情,“我们……还能重新开始吗?”
问出这句话,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时间仿佛静止了。
我能感觉到他环着我的手收紧了一下,又缓缓松开。
他没有立刻回答。
漫长的沉默,几乎要将我刚刚重建起来的勇气消耗殆尽。
就在我快要被绝望再次淹没的时候,我听到他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然后,一个低沉而清晰的声音,落在我的耳边。
他说:“林晚星,给我点时间。”
这不是肯定的答复。
但这却是我听到过的,最动听的话。
他没有拒绝。
他说,给他时间。
这意味着,我还有希望。
巨大的狂喜和酸楚再次涌上心头,我用力地点点头,哪怕他可能看不见:“好……好……我等你,多久我都等。”
那天晚上,后来他是怎么离开的,我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那之后,我握着他留下的那句话,像是握住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终于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七)
自从那晚之后,我和顾景深之间的关系,有了质的飞跃。
他不再刻意回避我。
会回家吃晚饭的次数明显增多。
甚至会偶尔点评一下我做的菜。
“汤淡了。” “下次少放点盐。”
虽然依旧是言简意赅,但不再是冰冷的拒绝。
我们之间的话依然不算多,但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自然流淌的静谧。
有时候,他在书房处理工作,我会给他送一杯热牛奶进去,他不会再头也不抬地说“放那儿吧”,而是会接过杯子,说一句“谢谢”。
周末,他偶尔会问我想不想去看场电影,或者去新开的美术馆看看。
我们像一对最平常的夫妻,开始尝试着重新约会。
每一次出门,我都精心打扮,努力扮演一个温柔得体、善解人意的伴侣。
他也会绅士地为我拉开车门,在我看画看得出神时,耐心地等在一旁。
一切都在向好发展。
除了……我内心深处,关于病情的隐忧。
赵医生的那通电话,像一颗定时炸弹,埋在我的心里。
我偷偷去原来的医院找赵医生做了一次全面的检查。
检查结果需要几天才能出来。
等待结果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但我不敢在顾景深面前表露分毫。我怕打破这来之不易的缓和。
这天,顾景深告诉我,他需要去临市出差两天,参加一个重要的行业峰会。
“你自己在家……可以吗?”他问我,眼神里似乎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我立刻扬起笑脸:“当然可以啊!你放心吧,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记得按时吃饭,少喝酒。”
他看着我,点了点头:“有事给我打电话。”
“好。”
他出发后,家里一下子变得空荡起来。
我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电视,一个人睡觉。
明明已经独自生活过五年,此刻却觉得格外不适应。
原来,习惯了他的存在,是这么可怕的一件事。
第二天下午,我接到了赵医生打来的电话。
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指颤抖着,几乎不敢接听。
深吸了好几口气,我才按下了接听键。
“喂……赵医生……”
“顾太太,您的检查结果出来了。”赵医生的声音听起来,比上次电话里轻松了不少,“情况没有我最初看到的那么糟糕,虚惊一场。”
我的心猛地一落:“什么?”
“可能是之前的数据传输或者比对出现了误差。”赵医生解释道,“您这次的详细检查结果显示,您的心脏功能虽然因为先天原因依旧比较脆弱,但维持得相当稳定,甚至比半年前还有轻微的好转。只要继续保持良好的生活习惯和情绪稳定,按时服药,短期内不会有太大的风险。”
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瞬间冲垮了我。
我腿一软,瘫坐在沙发上,拿着手机,眼泪毫无预兆地哗哗流下来。
“真……真的吗?赵医生……您没骗我?”
“我是医生,怎么会拿这个骗您。”赵医生语气肯定,“不过,您一定要保持心情舒畅,避免大悲大喜,情绪波动对心脏的负荷很大。之前吓到您了,实在抱歉。”
“没关系……没关系……谢谢您!太谢谢您了!”我语无伦次地道谢,挂断电话后,依然激动得难以自持。
没事了!
我没事了!
我可以健康地活着,我可以有很多很多时间,去好好爱他,去弥补他!
我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顾景深。
我想告诉他,我会好好活下去,会长久地陪在他身边。
我拿起手机,直接拨通了他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是在宴会厅之类的地方。
“喂?”顾景深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应酬场合特有的疏离和客套。
“景深!”我激动地喊他的名字,声音因为兴奋而微微发颤,“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我……”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电话那头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声打断了。
“顾总,原来您在这里呀?李总他们正在找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