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荒漠的风像一把粗砺的挫刀,刮得探方里的遮阳布猎猎作响。
夏语冰跪在那个刚刚清理出来的土坑前,手里的毛刷微微颤抖。
探照灯惨白的光柱下,十三座土灶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
它们并非皇陵中那种规整的祭祀坑,反而简陋得像是临时起意挖的,灶膛里残留的那些灰黑色的炭屑,经过碳十四检测仪的三次复核,屏幕上那行红字依旧刺眼得荒谬:
【样本年代:距今0年(持续更新中)】
几千年前的灶膛,火刚灭?
她猛地抓起手边的平板,调出连夜让助手扫描的地方志。
指尖在屏幕上疯狂滑动,最后死死按在一行模糊的扫描件上——《安平县志·灾异篇》。
“庚子冬,村绝粮。族长碎公釜,分其柄埋于各户门前,曰:‘灶在,魂不散。’越三日,全村尽殁,唯灶膛尚温。”
那是1960年的冬天,绝望的人们把最后一口锅砸了,埋在土里,假装炊烟还在。
夏语冰猛地抬头,脑海里闪过昨晚凌天在巷子里修锅的画面。
那种看似随意的敲打,每一锤落下的方位,竟然和眼前这几千年前、乃至几十年前绝境中留下的“灶阵”严丝合缝。
“他在布阵……”夏语冰的声音被风沙扯碎,她一把抓起车钥匙,跌跌撞撞地冲向那辆越野车,“他在把整个城市的怨气,煮成饭!”
引擎轰鸣,越野车像头发疯的野兽,咆哮着撕开夜幕,直奔几千公里外的江城。
特勤处安全屋,只有服务器风扇的嗡嗡声。
苏沐雪盯着屏幕上那个不断跳动的红色倒计时。
通讯频道里,那个来自未来的声音——抵抗军高层投影,正泛着冷酷的蓝光。
“编号A-07,立即执行‘认知阻断’程序。”对方的声音没有起伏,“‘流动饭锅库’的数据模型显示,这种低成本的情感共鸣极易引发文明火种的提前觉醒。现在的时空结构太脆弱,承受不住这种维度的能量暴涨。”
“暴涨?”苏沐雪的手指悬在删除键上,嘴角扯出一丝嘲讽的弧度,“你们管‘想回家吃饭’叫能量暴涨?”
“那是不可控变量。一旦这种‘生活之火’形成网络,现有的秩序逻辑会崩塌。删除它。”
苏沐雪看着屏幕分栏里,那个捡破烂老太在喝完粥后露出的缺牙笑容。
秩序?那种让人活得像机器一样的秩序,崩了又怎样?
“长官。”苏沐雪的声音很轻,“如果火种从来没灭过,只是换了个更温和的烧法呢?”
通讯器那头沉默了两秒,随即传来冰冷的电子音:“拒绝执行命令,权限剥夺倒计时……”
“咔哒。”
苏沐雪的手指重重落下。不是删除,是“全网广播”。
她将那几个G关于“一碗粥如何治愈人心”的底层数据,打包上传到了民用的云端服务器,并随手加了一行备注:这不是武器,是晚饭。
红色警告瞬间变成绿色的上传进度条。
她拔掉数据线,靠在椅背上,看着屏幕上瞬间炸开的下载流量,像是在看一场无声的烟花。
夜色酒吧门口今天没挂“营业中”的牌子,但排队的人比周末促销还多。
没人是为了喝酒来的。
队伍里,有抱着掉漆搪瓷盆的大妈,有拎着烧穿底平底锅的上班族,还有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手里捧着个裂成两半的砂锅盖。
凌天坐在吧台门口的台阶上,手里那把用来碎冰的锤子,现在正敲在一口凹凸不平的铝锅上。
“当——”
声音不清脆,甚至有点闷。
但他每敲一下,都能看见空气中有一根极细的淡金色丝线颤动一下。
这些线连着锅,另一头没入城市闪烁的霓虹深处,那是千家万户的灶台。
他不需要用灵力去修复金属分子的断裂,他只是在调整频率。
“当——”凌天嘴里哼着那个不成调的曲子,那是上古先民围着篝火分食生肉时的调子,简单,粗糙,却透着股子活下去的狠劲。
队伍里原本焦躁的人群慢慢安静下来。
那个拾荒的老大爷排到了最前面,把手里那个瘪得像踩扁易拉罐的铝盆递过去,手还在抖:“老板,还能修吗?这是我妈留下的念想,漏了就盛不住汤了。”
凌天没说话,接过盆,锤子落下。
没有火花,只有一种温润的震颤顺着铝盆传导开来。
那个瘪下去的地方像是有生命一样慢慢鼓起,裂缝在震动中弥合。
三锤过后,铝盆光亮如新,只是盆底多了个浅浅的印记,像一团模糊的火焰。
老大爷接过盆,手指摩挲着那个印记,突然眼圈红了:“这声儿……真像。小时候我妈在厨房剁肉馅,就是这动静。”
那天晚上,城南那片出了名的贫民窟棚户区,破天荒地亮起了一片灯火。
九户人家,九口刚刚修好的锅。
没有山珍海味,全是清汤寡水的大白菜炖豆腐,但那九道白色的蒸汽升腾起来,在半空中竟然没有散开,而是像蛛网一样交织在一起,把那片摇摇欲坠的破房子罩得严严实实。
风吹不透,寒气进不来。
“凌天!”
一声刹车声刺破了这种静谧。
夏语冰连车门都没关,抓着那一叠沾着黄土的报告冲到凌天面前,满眼血丝。
“你疯了?这是‘活祭坛’!”她把报告甩在凌天脚边,声音尖利,“古人用血肉献祭祈求神明庇护,你现在让人用日常吃饭来完成同等规格的仪式?一旦共鸣失控,这些普通人的精神力会被瞬间抽干!”
凌天正拿着块抹布擦那把锤子,闻言眼皮都没抬:“谁告诉你祭祀一定要死人?”
“这是考古学的常识!这种阵法……”
“那是你们挖出来的死人告诉你的。”凌天吹了吹锤子上的浮灰,站起身,那股子懒散劲儿突然没了,眼神锋利得像刀,“活人还要吃饭。你是觉得,让他们饿着肚子搞个大场面去求神拜佛好,还是每天踏踏实实吃顿热乎饭,顺便把这就连神仙都贪恋的人气聚起来好?”
夏语冰张了张嘴,那个“但是”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想不通就别想。”凌天把抹布扔回水桶,“真要谢,别找我。去找那些哪怕自己都快揭不开锅,还愿意给陌生人留一碗饭的人。”
说完,他转身进了酒吧,留下夏语冰一个人站在风里,看着那份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的报告。
凌晨三点,江边废弃渡口。
江水黑得像墨,倒映着城市扭曲的光影。
这里是凌天最初埋下第一撮锅灰的地方,也是整个“灶网”的阵眼。
他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枚铜钱大小的东西。
那不是金属,是一块黑炭。
是他当年自我封印法力时,硬生生从心火里抠出来的最后一粒残烬。
即便是在冰冷的江风里,这块炭依旧散发着滚烫的温度。
“本来留着保命的。”凌天看着那块炭,自嘲地笑了笑,“现在好了,成了公用的煤球。”
他手腕一翻,黑炭划出一道暗红色的弧线,落入江水之中。
没有任何水花溅起。
但在炭入水的瞬间,整个江城的地下管网似乎都震动了一下。
方圆十里,所有正在使用的、或者刚刚熄火还带着余温的锅具,同时发出了一声轻鸣。
那声音极低,像是一声满足的叹息。
凌天眼前的虚空中,那个一直装死的系统面板突然弹了出来,金光大作:
【检测到高维能量源注入……协议重写中。】
【【生活之火】协议绑定完成。】
【宿主获得称号:“薪传者”(被动\/唯一)。】
【效果:灶火既成,无需中介。
所有受助者将自动成为新的火种节点,可自主传递温暖。
宿主权限下放,信仰网络去中心化完成。】
凌天感觉身体里那种时刻紧绷的撕裂感消失了。
那些原本需要他时刻引导的情绪丝线,现在断开了与他的强行连接,转而两两相连,形成了一个自我循环的庞大网络。
他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满是碎石的江滩上,掏出那瓶二锅头灌了一大口。
远处,江对岸那座最高的摩天大楼玻璃幕墙上,原本正在播放某奢侈品的广告。
突然,画面闪烁了一下,一行淡淡的虚影文字毫无征兆地浮现出来,没有惊动任何人,只在那一瞬间映在了江面上——
“此锅有人等饭归。”
而在没人注意的阴影角落,一台被遗弃在乱石堆里的老式dV机,指示灯正幽幽地闪着红光。
镜头无声地转动,将凌天投炭入江的背影,连同江面上那行文字,一帧不落地收录进底片。
那是洛璃为了节省内存,删除了所有核心任务日志后,用最后一格存储空间,为这个世界留下的备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