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壁反射着他那双看似永远睡不醒的眼睛,也倒映出吧台前那个刚刚落座的、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那是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校服的少年,身形瘦削,脸上还带着一丝未褪的拘谨和尘土气,正是白天在“梦想维修车”事件中,作为“风火轮一号”升级计划主角的陈默。
晚上八点十四分。
吧台正上方的液晶电视里,本地新闻频道正在播报一则短讯:“西城区自发组织的青少年公益创新项目‘梦想维修车’,今日获得市青年联合会专项表彰,其‘不跪求奇迹,只动手创造’的理念,为社区精神文明建设注入了新的活力……”
镜头一扫而过,定格在孩子们围着“梦想维修车”欢呼的画面上,他们高高举着那张画满了弹簧和齿轮的“风火轮计划”图纸,像是在展示一份已经签署的未来合同。
凌天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他收回目光,继续用绒布擦拭着手里的酒杯,动作不疾不徐,仿佛电视里那个搅动了一整条巷子风云的故事,与他毫无关系。
“凌叔。”少年清脆的声音带着紧张,他双手紧紧攥着一张已经有些起皱的纸片,递到吧台上,“我……我要点一杯酒。”
凌天眼皮都没抬,只是用下巴指了指那张纸:“未成年人禁止饮酒,回去喝你的旺仔牛奶。”
“不是……是你上次说的!”陈默急了,把那张纸片往前推了推,“你说,下次来,给我调一杯‘壮胆水’。喝了,能让人胆子变大的酒。”
那是一张优惠券。
更准确地说,是一张康复中心的宣传卡片,背面印着“祝您早日康复”的烫金字样。
这东西是凌天上次帮他修好轮椅后,随手塞给他的,一句不经意的玩笑话,却被少年当成了郑重的许诺。
“哦,那个啊。”凌天这才懒洋洋地抬起头,瞥了一眼那张优惠券,又看了看少年那双写满了期待和忐忑的眼睛。
他笑了笑,放下酒杯,“行,等着。”
九点二十三分,酒吧的门被推开,一阵清冷的风卷了进来。
苏沐雪一身黑色训练服,脱下薄外套时,露出了光洁手臂上几块尚未完全消退的淤青。
她径直穿过舞池边那些试图搭讪的目光,没有像往常一样选择那个可以俯瞰全场的角落,而是直接走到了吧台前,在陈默身边坐下。
“给我一杯他点的那种酒。”她的声音和她的眼神一样冷,但目光却没有落在凌天身上,而是死死地盯着少年手中那张被捏出汗渍的优惠券。
那是她偷偷塞进陈默家那个破旧工具箱里的“康复中心纪念品”。
作为重生者,她憎恶软弱,更憎恶坐等命运的垂怜。
她本意只是想用这种隐晦的方式,鼓励那个差点被生活压垮的少年去寻求专业的医疗帮助,去主动抗争。
她没想到,这张卡片阴差阳错地,竟成了孩子心中开启另一扇门的“命运凭证”。
凌天瞥了她一眼,像是早就料到她会来。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慢悠悠地从酒柜上取下两个一模一样的古典杯,杯身厚重,线条硬朗。
冰块在杯中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一边行云流水地调酒,一边头也不抬地说道:“这酒不贵,但得拿点东西换。”
他顿了顿,将调酒器里琥珀色的液体缓缓注入杯中,酒液在灯光下折射出温暖的光泽。
“比如,你最近一次……真正为自己活的决定。”
这句话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中了苏沐雪。
她浑身一僵,清冷的眸子里瞬间掀起波澜。
为自己活?
她重生归来,每一步都踩在复仇的刀尖上,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修正上一世的错误,是为了那些逝去的人,唯独不是为了她自己。
她沉默着,指尖无意识地在吧台冰凉的台面上划过。
十点零七分,一阵风风火火的高跟鞋声由远及近。
洛璃像一只花蝴蝶般翩然而至,今天的她没有点任何酒,手里反而拎着一台颇具年代感的二手便携录音机,“啪”的一声放在吧台上,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帅哥,今晚不喝酒,谈笔生意。”她冲凌天眨了眨妖娆的桃花眼,然后转向旁边一脸懵懂的陈默,笑得像个偷到糖果的狐狸,“小弟弟,姐姐想存个音,不收你钱,就存你刚才说的那句话,行吗?”
不等陈默反应,她已经按下了录音键。
陈默愣愣地看着她,又看了看凌天,最后小声地、却无比坚定地重复了一遍:“……只要我的腿能好,我也要开一辆‘梦想维修车’,去帮更多的人。”
“咔哒。”洛璃满意地按下了停止键。
她把录音机凑到耳边,按下播放,少年稚嫩而坚定的声音在嘈杂的音乐中清晰地回响。
“完美。”她打了个响指,看向凌天,眼神里多了几分平日里少见的认真,“知道我们这种人最怕什么吗?怕忘了自己最初的样子。快穿的世界太多,任务一个接一个,很容易就把自己活成了一段代码,一个设定。”
她轻轻拍了拍手里的录音机:“所以,我得记下来。记住人是怎么一点点,把自己从碎片里拼回来的。”
她忽然凑近凌天,吐气如兰:“你也该存一句。不然以后记忆恢复了,成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谁还信你曾经在这么个小破酒吧里,为一个孩子的愿望调过酒?”
十一点三十五分。
吧台前的客人换了一波又一波,但总有人好奇地指着菜单上没有的“壮胆水”下单。
凌天来者不拒,每一杯都调得一丝不苟。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每当一杯“壮胆水”被送到客人面前时,酒吧的音响系统里,总会恰到好处地在音乐间隙,插播进一段柔和却不容置疑的电子女声:
“温馨提示:此饮品含微量勇气成分及未知因果催化剂。副作用包括但不限于:突然想哭、放声大吼、或尝试改变世界。请谨慎饮用,后果自负。”
是零七。她悄无声息地接入了酒吧的后台系统。
起初,客人们都以为是酒吧新搞的噱头,爆发出阵阵哄笑。
然而,一个喝完酒的西装男人,沉默了足足十分钟后,突然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尘封已久的号码,通了之后,他只吼了一句“爸,我错了”,便泪流满面。
一个一直唉声叹气的年轻女孩,喝完酒后,则从包里掏出一封辞职信,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一撕两半,然后狠狠地灌了一大口啤酒,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角落里,一直像个隐形人似的九尾,在他那本厚重的黑色封皮书上,用古老的笔法飞速记录着什么。
“戌时三刻,‘壮胆水’首次投放,共计三十七杯。”
“触发有效因果链一十七条,其中三条已具备长期演化潜力,录入‘长期演化追踪’序列。”
“观测目标:凌天。行为模式:无意识播种,被动式收割因果。评估:极度危险,亦极度有趣。”
凌晨零点十八分。
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凌天关上了酒吧的大门。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独自一人坐在吧台后面,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制冰机还在发出细微的嗡鸣。
他为自己调了最后一杯“壮胆水”,手法与之前别无二致。
他端起酒杯,对着空无一人的酒吧,轻声说了一句:“当年我要是有人给我调这么一杯酒……也许,就不会把自己封起来了。”
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落寞。
他没有喝,而是站起身,走到地漏旁,将那杯澄澈的、承载了无数人勇气的酒液,缓缓倒了进去。
酒液顺着管道,流入这座城市的地下脉络,消失不见。
“敬因果——”他直起身,脸上又恢复了那副懒散无谓的模样,“你绕来绕去,最后还是喜欢回到起点。”
而就在这一刻,西巷的尽头,街角那个正对着“梦想维修车”的监控摄像头,画面轻微地闪动了一下。
一个模糊的黑影,无声无息地站在了那辆满是涂鸦的车前。
那身影看不清面容,只能依稀辨认出修长的轮廓。
他缓缓抬起手,似乎在抚摸车头上那块由九尾钉上去的、刻着“神不代劳,惟践而成”的黄铜牌。
那个抚摸的动作,轻柔、迟疑,却又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熟悉感。
像极了……年轻时的凌天。
清晨六点零三分,天色微亮,凌天叼着根油条晃悠到巷口,准备迎接新的一天。
他耳中的微型耳机里,零七那永远平稳的电子音,第一次带上了前所未有的急促与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