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缓缓推开深古斋那扇沉重的木门,晨光中,他后颈的汗珠闪烁着微光,仿佛是晨跑留下的荣耀印记。衣角随着穿堂而过的微风轻轻摇曳,如同舞着轻盈的裙摆。
屋内静得异样——檀香未燃,灯却已亮了整夜,昏黄的光晕下,八仙桌上摊着一只牛皮纸档案袋,封条上京市文物鉴定中心的红章刺目如血。
老吴背对着门,站在窗前,手里那张地图已被揉得发皱,边角焦黑,像是从火里抢出来的一样。
“复核结果出来了。”
他没回头,声音低得几乎融进晨光里,却像一块石头砸进死水。
老吴推了推眼镜,指节叩了叩档案袋,“齐白石1948年作《虾图》,真迹。”
林深的喉结动了动。
上一世他也是这样站在这里,听老吴说“仿得挺像”,然后看着周明远带着王老太太签了五万块的转让协议。
此刻阳光穿透雕花窗棂,斑驳地照在档案袋上,红章犹如烈焰,灼得他眼眶隐隐发酸。
“谢谢。”他弯腰把档案袋抱进怀里,指腹蹭过封条上的凸印,“能麻烦您再跑一趟福兴街茶馆吗?
我想让老街的人都看看这个。
老吴站起身拍了拍他肩膀:“我懂,护街的事,我们局里也盯着呢。”
林深目送老吴离去,随后转身,从柜台最深处摸索出一个铁盒。
盒底藏着一张泛黄的通讯录,他轻轻翻开至“沈昭”一页,号码因无数次摩挲而显得模糊不清——自苏晚离去后,便是这位常持摄像机的姑娘,伴他于废墟间拾起片片碎瓷。
电话接通时,沈昭那边传来打印机的嗡鸣:“林老板?
这么早找我……”
“《虾图》是真的。”林深打断她,“现在需要你带媒体来福兴街茶馆,十点整。”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接着是椅子刮过地面的刺耳声响:“我这就联系《都市时报》和古玩圈的几个大V,二十分钟到。”
林深挂了电话,抬头看见小周正扒着门框往屋里瞧,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煎饼果子:“师傅,王德发叔在茶馆喊人了,说您要开紧急会议,现在已经有七八家商户过去了。”
“把柜里那三枚修复好的铜钱都带上。”林深扯了扯领口,“康熙通宝,作为清代钱币的重要代表,见证了清朝初期的政治稳定与经济繁荣。雍正通宝,以其稀有性和精美度,在钱币收藏界独树一帜。而顺治通宝,则是清朝新生的见证,意义非凡。”
小周的眼睛亮起来:“师傅您要……”
“让他们看看,福兴街的宝贝,不止在土里埋着。”林深把铁盒锁回柜台,转身时扫过墙上的老地图——2016年6月18日那个洞还在,像只眼睛,“走。”
福兴街茶馆的八仙桌早被搬到院子里,王德发踩着条长凳,手里举着个搪瓷缸当扩音器:“都凑近些!
林老板有要紧事说!“
卖旧书的陈老头叼着烟袋锅子嘟囔:“前儿个还说拆迁板上钉钉,能有啥要紧事?”
“等会儿就知道了。”修表的李师傅扶了扶老花镜,“小林子修的那枚顺治通宝,张建国昨天以三万块的价格购入,考虑到近期顺治通宝的市场行情,这笔交易显得颇有深意。”
林深踏进院门时,三十多双眼睛刷地转过来。
他把档案袋往桌上一放,封条“刺啦”一声撕开:“各位叔伯,这是北京市文物局的复核报告。”
宣纸铺展开的瞬间,陈老头的烟袋猛地“啪嗒”一声,掉落在满是尘土的地上,烟丝与泥土混杂在一起。
虾须根根分明,虾眼灵动如活,连齐白石题款的“寄萍堂上老人”六个小字都纤毫毕现。
“这……难道不是王老太太家珍藏的齐白石大师的杰作吗?”卖瓷器的刘婶凑过来,指甲盖蹭过复印件上的虾尾,“我前儿个还见她拿这画包酱菜坛子呢!”
“上回周明远那小子说这画最多值五千,合着是骗咱们?”李师傅猛地一拍桌子,茶碗弹跳而起,茶水溅湿了他的袖口,他怒道:“他舅舅在城建局了不起啊?就欺负咱们没文化?”
林深稳稳地按住报告,目光冷静地扫过人群中几个低头抽烟的身影,缓缓说道:“这幅画在2018年可是拍出了580万的高价。”他故意顿了顿,“但更要紧的是——福兴街有真宝贝,就不该是块任人拆的破地。”
张建国奋力从后排挤了过来,手里紧紧攥着早上新买的顺治通宝锦盒,急切地说:“林老板,我信得过你!”
上回周明远想收我那枚咸丰重宝,压价到八千,转头就挂拍卖行了十万——这孙子早看咱们老街不顺眼!“
“我出五万!”刘婶突然拔高声音,“算我入股护街!”
“我有间仓库能腾出来当展厅!”李师傅搓了搓手,“就放小林子修的那些宝贝!”
陈老头弯腰捡起烟袋,往地上重重磕了磕:“我那间旧书店,以后不卖盗版书了,就摆老街的老物件儿!”
林深看着一张张涨红的脸,喉咙发紧。
上一世此刻,这些人正蹲在拆迁办门口签补偿协议,签完还互相安慰“能拿套商品房也不错”。
他伸手从布包里掏出三枚铜钱,在阳光下排成一列:“这是我这月修复的三枚清钱,康熙重宝母钱,雍正通宝雕母,还有枚顺治通宝样钱。”
人群嗡地炸开。
张建国凑得最近,镜片都贴到铜钱上了:“这顺治的穿口……是翻砂法做的母钱!
我前儿个买的那枚,敢情是普通行用钱?“
“林老板,这康熙我要了!”
“雍正通宝雕母市面上可遇不可求!”
“我出三万!”
“五万!”
小周举着登记本穿梭在人群里,笔尖在纸上跑得比兔子还快。
忽然一个穿藏青西装的男人挤进来,手里举着一张名片:“林先生,我是沪市来的藏家陈立行,这枚顺治母钱,您开个价?”
林深轻捏深褐铜钱,指腹缓缓滑过“顺治通宝”四字,缓缓道:“母钱稀缺,此枚修复时特留原铜氧化层,包浆自然古朴,韵味十足。”
“八万。”陈立行直接打断,“我知道目前的行情,去年嘉德春拍类似品相的卖了十万。”
林深垂眼笑了笑:“陈先生爽快。”
张建国一旁急得直跺脚,高声喊道:“那枚雍正我要定了!八万,不能再多!”
“我出九万!”
“十万!”
王德发举着手机在人群外围转,镜头扫过争执的藏家,扫过林深清瘦的侧脸,扫过墙上“城市更新”的横幅。
他手指在朋友圈编辑框里快速敲打:“福兴街出了个鉴宝神人!
小林老板今儿个在茶馆卖钱,顺治母钱八万成交,雍正雕母十万落槌!
#老街不拆#”
夜里十点,深古斋的台灯把账本照得发亮。
小周埋头于桌上,手指穿梭于一摞摞红票子间,它们堆叠得宛如一座小山:“师傅,今日入账三十八万六,加之张建国早晨的三万,总计四十一万六!”
林深将铜钱缓缓收入保险柜,手指在密码盘上轻轻一顿,思绪飘回上一世此刻——他正蜷缩于拆迁办门外,烟雾缭绕中,账户余额仅余五千块搬家费。
窗外传来梧桐叶的沙沙声,手机突然在桌上震动。
他拿起来,屏幕上是沈昭的消息:“林深,周明远要动手了。”
台灯的光在他脸上投下阴影。
林深望着墙上的老地图,2016年6月18日那个洞被月光照得发亮,像道即将裂开的缝。
他下意识地摸出烟盒,随即又缓缓放下,心中默念:苏晚最不喜他吞吐烟雾的模样。
“小周。”他转头看向还在数钱的学徒,“明儿个去把王老太太家的酱菜坛子买下来。”
小周愣了:“啊?”
“那幅《虾图》,该物归原主了。”林深站起身,把窗户推开条缝,晚风裹着槐花香涌进来,“还有,让李师傅把仓库收拾干净——咱们的老街博物馆,该动工了。”
手机屏幕再次亮起,沈昭的消息框弹出个定位:“周明远今晚在金帝豪酒店见人,我拍到了他和拆迁办主任的照片。”
林深盯着屏幕上的照片,周明远西装革履的笑脸刺得他眼睛疼。
他抽出钢笔,在老地图上“周明远”三字上狠狠戳下一记,墨迹如蛇蜿蜒,仿佛预示着一场怒火即将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