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鼓在寅时三刻敲响,第一声落下时,我已站在前锋营帐外。旗语兵正在演练“急进”信号,红蓝双旗交错挥动,动作干脆利落。我未出声纠正,只盯着他们收旗的节奏——慢了半拍,但足够逼真。
粮车陆续驶出主营,沙袋压得车轴吱呀作响,赶车的士卒吆喝着甩鞭,烟尘扬起数尺高。这是昨夜定下的戏码:全军备战,粮草先行,战马披甲,火把彻夜不熄。我要让藏在暗处的眼睛看得清楚——陆扬要动手了。
副将策马而来,铠甲轻响。“枯井东侧已布下眼线,朱砂石灰混粉撒在南涧石缝,北坡密林通道清障完毕。”他语速平稳,目光扫过远处山影,“你真打算走到三里外扎营?”
“走不到也得走。”我翻身上马,缰绳一抖,“敌军若不见我入谷,怎会调动?先锋官若不见我动,怎会派人传信?”
马蹄踏过结霜的土道,队伍缓缓推进。天色阴沉,山风裹着湿气扑面,行至半途,细雪开始飘落。斥候分三路前出,每半个时辰汇报一次地形状况。我命人将枯松岭入口两侧的岩石、沟壑一一标记,绘入随行沙盘。这不是为了进攻,而是为包抄测算距离。
抵达预定扎营点时,雪势渐大。我下令搭设空帐,多燃篝火,旗帜按作战序列排列,夜间由轮值士兵定时摇动,制造人影晃动之象。主力则悄然后撤两里,在背风坡地隐蔽休整。五百精锐随我沿北坡密林潜行,脚底缠布以防声响,行进间保持三十步间距。
途中遇一处断崖,需攀藤而下。我先试其牢度,指尖触到藤蔓根部有刮痕——新近有人经过。未言明,只打手势令队伍放缓速度,绕行十丈后再归原路。
进入伏击区域后,我在一棵倒伏的老松后设立指挥所。树干横卧如盾,正对敌军可能设伏的隘口。副将带骑兵小队已提前埋伏于枯井东侧,距此不足两箭之地。我们约定,若发现联络人踪迹,以单发弩矢射石为号。
雪越下越密,能见度不足三十米。两个时辰过去,前方无动静。我靠在树干上闭目养神,耳中听着风声与偶尔的枝折声。忽然,一记短促的弩响自东南方传来。
我立刻起身,抽出令旗准备下达指令,却又停下。太早了。若是误判,反而惊走目标。
片刻后,传令兵匍匐至前:“副将示警,南涧发现足迹,淡红,断续,向崖底延伸。”
我点头,取出怀中油布包,打开一角——是昨夜留下的显痕粉样本。指腹蘸取少许,在雪地上轻抹,色泽与通报一致。对方换了路线,却逃不开这粉末的追踪。
“传令副将,放他上去,不要截杀。”我低声说,“盯住交接地点。”
又过了半个时辰,第二记弩声响起,两短一长。
我知道,鱼上钩了。
立即率亲卫疾行前往南涧。沿途积雪深可没踝,行至半道,前方哨探挥手示意停步。前方岩洞口,两名黑影正面对面站立,其中一人从怀中掏出一物递出。另一人接过,迅速塞入腰间。
我抬手,身后弓手引弦待发。
就在那接信之人转身欲走的瞬间,副将率伏兵从侧翼突袭,铁索甩出,直取双腿。那人反应极快,纵身跃起,却被早埋伏在上方的绊索勾住脚踝,重重摔落。另有一人拔刀反抗,三名骑兵已围拢上前,刀柄砸颈,将其击晕。
我走近时,两人皆被反绑按地。其中一人蓑衣破损,露出内衬的渤辽军服纹样。另一人面罩已被扯下,是先锋营的传令兵张五——那日在校场散布谣言的家伙。
副将从俘虏腰间搜出一封密信,递给我。信封用蜡密封,外皮沾雪微湿,但字迹清晰可见。我未拆,只攥在手中。
“带回指挥所。”我说,“先审蓑衣者,问他是如何与张五接头的。”
返回途中,风雪更烈。我走在最前,脚下忽觉异样——低头看去,靴底沾了一丝暗红粉末,与朱砂不同,略带铁腥气。蹲身细察,雪地里有一道浅痕,像是有人摔倒时手撑地面留下。
我伸手抹开表层雪,底下泥土泛黑,指腹蹭过,黏腻带渣。
这不是朱砂。
是药渣,混着曼陀罗灰烬。
我猛然想起比武场上士兵甲倒地时掌心的污迹——同样的颜色,同样的质地。这人来之前,曾在某处调配过毒药。
“回岩洞!”我骤然止步,“搜里面所有角落!”
一行人折返,冲入岩洞。火把照亮四壁,角落堆着几个空竹筒,旁边还有半块烧焦的纸片。我拾起细看,边缘残字依稀可辨:“……戌时三刻,枯井东……”
正是伪造军情时用的那种特制黄麻纸。
副将一脚踢开石堆,底下露出一只小陶罐。罐口封泥已破,倾倒出些许褐色粉末。我拈起一点嗅闻,苦涩中带腥,与医官描述的曼陀罗花粉特征吻合。
“他们不止传递情报。”我声音低沉,“他们在布置死士。这张五,就是来取药的。”
副将咬牙:“难怪比武场上那招如此精准——根本不是临时失控,是提前喂了药,等一个出手的信号。”
我握紧密信,指节发白。
这一切不是孤立的陷害,而是一环扣一环的杀局:先以假军情诱我出击,再让我陷入伏击,同时在军中制造混乱,甚至准备好了操控心神的毒药,只等关键时刻,让我的亲兵突然反戈。
而幕后之人,不仅要毁掉我,还要毁掉整个北线防线。
“传令各部。”我走出岩洞,风雪扑面,“暂缓原定部署,立即收缩防线,将所有非编制传令兵拘押审查。另外——”
我顿了一下,将密信贴胸收入怀中。
“派两队轻骑,沿运粮道向主营方向巡查,重点查看沿途军械库、药房、传令站。若有人员异常调动,当场拦截,不得放行。”
副将应诺欲去,我又叫住他。
“告诉老将军,就说‘枯松岭暂无战事’,请他不必担忧前线补给。”
他一怔,随即明白过来:这是在隔空警示,提醒主营已有内奸。
风雪中,我再次望向山谷深处。
火堆还在燃烧,空营里的旗帜仍在风中摆动。敌人以为我已入瓮,殊不知,瓮中之人,正是他们自己。
我抬起右手,令旗展开。
旗面猎猎,指向北坡第三棵孤松。
那里,藏着我最后的伏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