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郊别院那间密不透风的静室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混合着酥油与某种腥甜香料的味道。丹增喇嘛盘坐在一个临时布置的简易法坛前,法坛中央摆放着那支骨制法器,周围点缀着几盏摇曳的油灯,火光将他干瘦扭曲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他双目紧闭,嘴唇快速翕动,念诵着晦涩难懂的咒文。那嘶哑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内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韵律,随着他的念诵,那骨制法器上的符文仿佛活了过来,隐隐泛起一层不祥的乌光,一丝丝无形无质、带着扰乱与衰败气息的阴邪能量,如同蛛网般蔓延开来,穿透墙壁,无视距离,精准地朝着雍郡王府的方向笼罩而去。
雍郡王府,书房,胤禛刚处理完一批户部关于漕运的公文,心情原本还算不错。想到方才清仪对他寻来那青玉的肯定,嘴角就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笑意。他端起手边的温茶喝了一口,是上好的雨前龙井,温度正好,是他平日喜欢的浓度,可今日这茶入口,却莫名觉得有些涩口,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感。
他放下茶盏,修长的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了两下,试图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不适。目光落在下一本奏章上,是江南织造关于今岁丝绸产量的汇报。他伸手拿起,指尖刚触到那冰凉的封皮,一股无名火却毫无预兆地蹿了起来。
说不清缘由,就是觉得看什么都不顺眼,窗外枝头雀鸟的叽喳声,平日里听着只觉得生机盎然,此刻却觉得格外聒噪刺耳,搅得他心神不宁。
他蹙了蹙英挺的眉,深深吸了一口气,暗自告诫自己需沉稳,身为皇子,又掌户部重权,心浮气躁乃是大忌,他重新拿起那支御赐的狼毫笔,在端砚中饱蘸了墨汁,准备批阅。
笔尖落下,是一个关于地方粮仓储备的汇报,条理清晰,数据详实,他本欲批个“阅,转呈圣览”字样,手腕却不知怎的一滞,那墨迹在纸上不受控制地洇开一小团,显得格外突兀刺眼。
胤禛眉头锁得更紧,定睛看了看那团墨迹,心中莫名涌起一股想要将这奏章撕碎的冲动,他强自按捺下这荒谬的念头,定了定神,重新运笔。
“仓储充盈,然……然……”他低声念着,想要写下“然需防微杜渐,宜加核查”几字,这本是他一贯谨慎的风格,可笔尖移动,流畅写下的却是“然功在千秋,宜加赏赐”?
看着那完全不合逻辑、甚至带着几分谄媚意味的赏赐二字,胤禛猛地顿住笔,瞳孔骤然收缩,朱笔悬在半空,一滴殷红的墨汁滴落在宣纸上,缓缓晕开,如同血渍,他怎么会犯这种匪夷所思的低级错误?这根本不是他的行事风格!
几乎是同时,一股隐隐的、如同细针扎刺般的钝痛,自他太阳穴两侧蔓延开来,不算剧烈,却像魔音灌耳,持续不断地干扰、啃噬着他的清明神智,眼前的字迹仿佛也模糊了一瞬,带着重影,一种失控的感觉攫住了他,这比面对复杂的朝局更让他感到不安。
“苏培盛!”他终究没能完全压下那股焦躁,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不耐与厉色,扬声唤道。
一直屏息静气守在门外的苏培盛立刻小跑着进来,躬身道:“奴才在,主子爷有何吩咐?”他悄悄抬眼,觑见自家主子爷脸色似乎不大好看,眉宇间凝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郁气。
胤禛用力揉着发胀的额角,语气冲得很:“这茶是不是泡浓了?味道不对!涩得很!还有,外面那些鸟,吵得人心烦,去让人都赶走!一只都不许在附近叫!”
苏培盛愣住了,这茶是他半个时辰前亲自盯着泡的,和往日一样的水,一样的茶叶分量,王爷刚才还喝得好好的,鸟叫?府里庭院树木多,一直都有鸟雀栖息,王爷从前还笑着说过听着热闹,有生气,怎的今儿个就……
他心里七上八下,满是疑惑,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连忙应道:“嗻!嗻!奴才这就去给爷换盏新的来,定是下面的人不当心。奴才也立刻让人把附近树上的鸟都驱赶干净,绝不敢再吵着爷。”他一边说着,一边手脚麻利地端起那杯被嫌弃的茶,倒退着出去了,心里却敲起了震天的响鼓,主子爷这是怎么了?从未见过他如此易怒,竟为了杯茶和几声鸟鸣发这般大的火?难道是近来公务太过繁忙,累着了,伤了心神?
胤禛看着苏培盛退出去的背影,心里的烦躁感并未因发泄了两句而减轻,反而因为意识到自己刚才近乎失态的言行而更添了几分懊恼与自我厌弃,他闭了闭眼,试图驱散脑中的混沌与那该死的头痛。
他重新拿起笔,几乎是咬着牙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目光再次落在奏章的文字上,可那些原本清晰工整的字迹,此刻在他眼中却仿佛活了过来,微微扭曲晃动着,难以聚焦,思路像是被一团粘稠的迷雾包裹,往日里瞬间便能厘清的关键,此刻却需要耗费数倍的心力去捕捉,还常常抓不住重点。
他又试着重写批语,手腕用力,力求稳定,这一次,字是写对了,可那笔迹却比平时潦草浮躁了数分,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戾气,全然不见往日的沉静锋锐。
啪!胤禛终究没忍住,将手中的朱笔重重拍在砚台边,笔杆与砚台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墨汁溅出几点在桌案上,他猛地向后靠在椅背上,胸口微微起伏,只觉得一股邪火在四肢百骸里乱窜,无处发泄。
真是活见鬼了!他胤禛自认心性还算坚韧沉稳,幼年失恃、在兄弟倾轧中长大都熬过来了,今日竟会被这点莫名的心绪影响至此?难道是……
他脑海中下意识地浮现出清仪沉静的面容,若是她在,若是她在身边,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安静地待着,他似乎就能奇异地平静下来,这个念头一起,竟让他生出几分想要立刻丢下公务去正院寻她的冲动。
正院里,清仪正拿着一卷新送来的、据说前朝某位隐士留下的炼丹手札翻阅,上面的内容在她看来粗浅简陋,充斥着大量臆想与谬误,但聊胜于无,可以借此窥探此界残存的修行理念与能量运用方式,或许能触类旁通。
就在她指尖拂过一页记载着某种号称能凝神静气、实则漏洞百出的法门的泛黄纸张时,动作猛地一顿!一股极其细微、却带着明确污秽、混乱与邪恶气息的能量波动,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墨汁,瞬间侵染并打破了王府上空原本平和安稳、被她灵力潜移默化滋养着的清宁气场!
这能量阴冷、黏腻、刁钻,带着明确的恶意与指向性,目标赫然直指前院书房方向!直指胤禛!
清仪豁然抬头,那双总是平静无波、映照着千年修行的眸子里,瞬间掠过一丝冰寒刺骨的厉芒,她周身那层隔绝凡俗、令人觉得疏离的淡然气息骤然收敛,属于渡劫期大能、曾窥探天地法则的敏锐灵觉如同沉睡的凶兽,骤然苏醒,全面张开!
她能清晰地看到,一股无形的、灰黑色交织的邪异能量丝线,如同无数跗骨之蛆,正试图无声无息地渗透王府的界限,丝丝缕缕,前仆后继地缠绕向胤禛所在的书房,并试图钻入他的眉心识海!这股能量并不以直接的物理破坏见长,却极其阴损恶毒,专攻心神,扰乱灵台,腐蚀意志,若是寻常凡人被其长期侵扰,轻则心神不宁,判断屡失,重则心智崩溃,形同疯癫!
是诅咒!一种针对神魂、扰乱心智的阴邪法术!是谁?竟敢用这等龌龊卑劣、超脱凡俗争斗界限的手段,明目张胆地算计到她清仪护着的人头上来了?
几乎是在感知到这股邪气源头与性质的同一瞬间,清仪那浩瀚如海的神识便已如同一张无形无质、却笼罩天地的大网,以雍郡王府为中心,迅疾无比地向外蔓延开去!寻常修士或许难以追踪这种无形诅咒那缥缈隐晦的源头,但对神识强大、曾一念观遍大千世界的她而言,这邪气本身散发出的独特恶意与能量印记,就如同黑夜中点燃的狼烟,再明显不过!
神识跨越街巷,掠过重重屋脊,无视凡尘距离,不过瞬息之间,便已精准无比地锁定了京城西郊那处看似不起眼的别院,以及别院最深处的静室内,那个周身缠绕着浓郁邪气、面容枯槁、正全神贯注催动骨制法器、口中念念有词的红衣喇嘛!原来是这个藏头露尾的邪祟在搞鬼!
清仪面色一沉,周身气息骤然变得凛冽,室内的温度仿佛都下降了几分,她可以容忍凡俗的勾心斗角,权谋倾轧,那是胤禛必须面对的战场。但绝不容许任何存在,动用这等超脱界限的阴毒手段,来伤害她已然认可、并决定护在羽翼之下的人!
她倏然站起身,衣裙无风自动,眸光锐利如九天寒冰凝结成的利刃,仿佛能穿透重重墙壁与空间阻隔,直抵那邪祟之源。清冷如玉碎的声音在静室中响起,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一丝被触怒的杀意:“何方宵小,敢在此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