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四十五分,克莱蒙费朗市中心一家顶级酒店的顶楼。
这里是一家不对外开放的私人会所,只有持邀请函的会员才能进入。
铃木正雄的助理,将见面的地点约在了这里。
电梯门缓缓打开,一股幽静的檀香气息扑面而来。
整个会所都铺着厚厚的地毯,装修风格是极简的日式庭院风。
流水、枯山水、竹子、和纸灯,处处都透着一股禅意。
这地方,显然是铃木正雄的个人偏好。
王教授和老贺一走出电梯,就被这安静而高级的氛围给镇住了,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这地方……格调真高啊。”老贺小声地对王教授说。
“那是,也不看看见的是谁。”王教授挺了挺胸膛,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一个穿着和服、举止优雅的日本女侍者,无声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微微鞠躬,用流利的英语问道:“请问是陈默先生一行吗?”
“是的,是的。”老贺赶紧回答。
“铃木导演已经在里面等候了,请跟我来。”
女侍者在前面引路,三人跟在后面。
夏诗语也来了,王教授坚持认为,作为电影的女主角,她也应该在场,这代表了剧组的完整性。
他们穿过一条挂着水墨画的走廊,来到一扇障子门前。
女侍者跪坐在门前,轻轻拉开纸门。
“请。”
门后的,是一个雅致的和室。房间的中央,摆着一张矮几,上面放着一套精致的茶具。
没有椅子,只有几个蒲团。
一个身材不高、头发花白的老人,正盘腿坐在主位上,背对着他们,专心致志地摆弄着面前的茶具。
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和服,身形清瘦,但脊背挺得笔直,自有一股不动如山的气场。
正是铃木正雄。
房间里很安静,只能听到茶水注入茶碗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王教授和老贺紧张得手心都开始冒汗了。
他们没想到是这种阵仗,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这要是待会儿腿麻了可怎么办?
铃木正雄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有客人进来。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陈默却显得很自然。
他走到门边,脱下脚上那双被擦得锃亮的皮鞋,然后很自然地在铃木正雄对面的一个蒲团上盘腿坐了下来。
他的动作流畅而标准,没有丝毫的生疏,就好像他平时就是这么坐的。
夏诗语见状,也学着他的样子,有些笨拙地脱下高跟鞋,跪坐在了陈默旁边的蒲团上。
她穿着裙子,这个姿势让她很不自在,但她还是努力保持着仪态。
王教授和老贺对视一眼,面露难色。他们这身板,盘腿坐?那不是要了老命了。
就在他们俩手足无措的时候,铃木正雄终于有了动作。
他将一杯沏好的茶,用一个木制的茶托,缓缓地推到了陈默面前。
然后,他才抬起头,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越过矮几,落在了陈默的脸上。
“你来了。”
他说的,依然是缓慢而清晰的日语。
“是的,铃木导演。”陈默微微欠身,同样用日语回答,“让您久等了。”
这一幕,让还站着的王教授和老贺彻底看傻了。
他们感觉自己像是两个误入高人对决现场的凡人,完全插不上话,也看不懂门道。
铃木正雄的目光扫过陈默身后站着的王教授、老贺和跪坐着的夏诗语,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他身边的助理立刻心领神会,站起身,对王教授三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用英语说道:
“三位,导演想和陈先生单独聊聊。旁边有休息室,已经为各位准备了咖啡和点心。”
王教授和老贺如蒙大赦,赶紧点头哈腰地跟着助理退了出去。
夏诗语有些不情愿,但看了看陈默,还是跟着一起离开了。
障子门被重新关上。
和室里,只剩下了陈默和铃木正雄两个人。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变得更加凝滞,也更加纯粹。
铃木正雄又为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请用茶。”
陈默端起茶杯,没有立刻喝,而是先闻了闻茶香,然后才小啜了一口。
“是玉露茶。”他放下茶杯,淡淡地说道。
铃木正雄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赞许。
“你很懂茶。”
“谈不上懂。”陈默摇了摇头,“只是我那位教我拉面的师傅,也喜欢喝这种茶。”
他又一次借用了“斋藤”的背景。
“原来如此。”铃木正雄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解释很满意。他沉默了片刻,终于进入了正题。
“昨天晚上,你说,我看到的,就是结局。”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刺陈默的内心,“那个结局,是斋藤先生自己的选择,还是你作为导演,替他做的选择?”
这个问题,比昨天那个“是不是要去死”更加刁钻。
它探讨的,是创作者与角色之间的关系。
是创作者在上帝视角下对角色命运的安排,还是角色自身逻辑发展的必然结果。
陈默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脑海里,闪过了系统载入的,属于斋藤雄一的那一生的记忆。
那个固执的老人,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唯一的执念就是将“一碗入魂”的手艺传承下去。
当他看到小晚能够做出同样味道的拉面时,他的生命就已经完成了最后的意义。
之后的路,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了方向。
继续活着,不过是在重复已经没有灵魂的动作。
而死亡,对他来说,或许才是一种圆满的解脱。
陈默抬起头,迎向铃木正雄的目光。
这一次,他没有使用任何虚拟人格的技巧,而是用自己最真实的想法,轻声说道:
“我没有替他做选择。”
“我只是,把他人生最后的那段路,拍了出来而已。”
“从他决定把手艺传给那个女孩开始,结局就已经注定了。我作为一个记录者,能做的,只是忠实地把它呈现出来。”
这个回答,让铃木正雄那张如同雕塑般紧绷的脸上,再次露出了一丝极淡的笑容。
“记录者……”他咀嚼着这个词,点了点头,“很好的定位。”
“现在的年轻导演,都太想当‘上帝’了,总以为自己可以随意摆布角色的命运,用一些廉价的希望和巧合,去粉饰人生的残酷。”
他看着陈默,眼神里的审视意味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真正的欣赏。
“你很诚实,对你的角色诚实,也对你自己诚实。”
他顿了顿,话题一转,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
“你一个人生活吗?”
陈默愣了一下,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
“大部分时间是。”他如实回答。
“会觉得孤独吗?”铃木正雄又问。
来了。
陈默知道,这才是今天这场茶会的真正主题。
昨天他的助理就说了,想聊聊电影,和关于……孤独。
陈默沉默了。
孤独吗?
在获得系统之前,他是一个在图书馆勤工俭学的普通学生,独来独往,确实很孤独。
获得系统之后,他的身体里装了太多别人的记忆和情感。
斋藤的孤独,阿尔布雷希特的孤独,杜波依斯的孤独……这些孤独叠加在一起,几乎快要把他自己淹没了。
但他又不是完全的孤独。
因为他还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那家深夜拉面馆。那里有疲惫的食客,有温暖的灯光,有让他感到踏实的人间烟火。
“有时候会。”陈默最终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铃木正雄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
“孤独,是创作的源泉,也是创作的诅咒。”
他用一种近乎叹息的语气,缓缓地说道,“一个创作者,必须与世界保持距离,才能看得清这个世界的真相。”
“但看得太清,又会让自己陷入更深的孤独。”
“这是一种悖论,也是一种宿命。”
他看着陈默,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你的电影里,充满了孤独感。那种感觉,不是演出来的,而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我很好奇,你这么年轻,是如何理解这种感觉的?”
这,才是铃木正雄真正想问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