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寒意不是来自空调,而是从那只开了缝的樟木箱子里渗出来的。
李馆长把箱子往工作台上一搁,搓了搓手,像是要甩掉什么晦气:“捐赠人是个海归老太太,说是收拾老伴遗物时翻出来的。她老伴当年是美军随军牧师,这东西……是从死人堆里捡回去的。”
林默没接话,只是戴上了白色棉布手套。
樟木箱盖一掀开,一股混合着陈年霉味和淡淡铁锈气的味道扑鼻而来——鼻腔黏膜微微刺痒,舌根泛起微涩的土腥。
里头没什么金银细软,就一团发黑的油纸。
他小心翼翼地剥开油纸,动作轻得像是在剥一颗刚煮熟的鸡蛋——指尖传来油纸纤维断裂的细微“嘶”声,温热的蛋壳感错觉一闪而过。
露出来的,是一副眼镜。
圆框,金属腿,左边镜片碎成了蜘蛛网,右边倒是完整,但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垢——台灯光斜切过镜面,浮尘在光柱里狂乱旋舞。
镜腿严重变形,扭曲成了一个诡异的角度,像是被人狠狠踩了一脚。
“就这?”李馆长探头瞅了一眼,有些失望,“看着像是个普通的近视镜,这能是文物?”
“捐赠档案编号查了吗?海关入境批文附没附?”他皱眉补问,指节无意识叩了叩工作台边缘,发出两声沉闷的“笃、笃”
“是不是,擦出来才知道。”林默从工具架上取下软毛刷和去离子水。
李馆长还有会,没多待,嘱咐了两句“小心点”就走了。
修复室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加湿器喷吐水雾的细微滋滋声——那声音忽然拉长,像生锈齿轮在慢转。
林默坐在高脚凳上,腰背挺得笔直。
他用棉签蘸了点特制的清洁剂,一点点在镜腿内侧蹭。
黑色的氧化层溶解,露出下面黯淡的铜色——棉签尖端泛起极淡的青绿锈晕,像苔痕初生。
随着污垢褪去,一行针尖大小的刻字在放大镜下显了形。
“1950.12 松骨峰”。
林默的手猛地顿住,右手已下意识摸向工作台侧的高清相机,连拍三张镜面特写,左手指腹在平板电脑上快速调出《馆藏异常文物三级响应预案》——屏幕冷光映在他瞳孔里,缩成两个微小的蓝点。
棉签头在半空中晃了一下。
松骨峰。
即使是对历史再麻木的人,听到这三个字也会心头一颤。
那是《谁是最可爱的人》里写过的地方,是烈火与血肉铸成的阵地。
但这副眼镜……太斯文了。
在林默的印象里,松骨峰上全是端着刺刀、浑身挂满手榴弹的硬汉。
这副细得像面条一样的眼镜框,怎么看都该出现在大学图书馆,而不是那个绞肉机一样的战场。
窗外的天彻底黑透了,林默觉得有些饿,随手拆了个面包,还没往嘴里送,目光又鬼使神差地落回了那副眼镜上。
右边那块完整的镜片,在台灯下折射出一道冷光——光斑跳动,像冰面下倏忽游过的银鱼。
胸口的怀表,就在这一秒,毫无征兆地烫了起来。
耳道里嗡的一声尖鸣,台灯的光晕在视网膜上炸开蛛网状裂纹,左手手套指尖突然传来冻土的粗粝感——睫毛结霜的刹那……
周围的空气瞬间凝固,那种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寒风,呼啸着撕开了修复室的墙壁。
风雪,大得睁不开眼。
林默发现自己正蜷缩在一个只能容纳两人的防空洞里——或者说,是个大点的土坑。
头顶是用树干和冻土草草搭起来的顶棚,随着外面的爆炸声簌簌往下掉土渣——每一声闷响都震得耳膜发胀,土粒砸在棉帽上“噗、噗”轻响。
身边的角落里,坐着个年轻人。
看上去年纪不大,顶多二十出头,脸颊冻得青紫,手上全是冻疮,有的地方裂开了口子,往外渗着血水——血珠未凝,暗红发亮,像冻僵的浆果。
但他鼻梁上架着那副圆框眼镜。
借着一截快烧完的蜡烛头,年轻人正趴在膝盖上写东西。
那不是家书,而是一个摊开的小本子。
林默凑近了看,上面密密麻麻全是简易测距草图和三角函数验算,还有几个英文单词:目标、仰角。
“通信兵?”林默心里闪过这个念头。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哨声——哨音尖利如碎玻璃刮过铁皮。
年轻人手一抖,墨水在纸上晕开一个黑点。
他没有丝毫慌乱,迅速合上本子,又摘下眼镜。
这一刻,林默看清了他的动作——他极其珍视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铁皮烟盒,把眼镜折好放进去,再把烟盒塞进贴身的棉衣口袋,最后用力拍了拍胸口。
动作行云流水,像是演练过无数次。
“书生百无一用?”年轻人突然咧嘴笑了一下,那是对谁说的?
也许是对战友,也许是对自己。
他抓起身边那杆比他还高的步枪,猫着腰冲出了土坑。
“轰——”
一颗炮弹在洞口炸开。
气浪夹杂着火光,像巨人的手掌,瞬间吞没了一切。
“呼——”喉结剧烈滚动,舌尖尝到铁锈腥甜……
林默猛地从工作台上弹起来,大口喘着粗气,后背的衬衫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修复室里依旧安静,那副扭曲的眼镜静静躺在托盘里,托盘右下角,粘着半片暗红锈蚀的铁皮。
但他知道不是。
林默抓起手机,手指有些不听使唤地颤抖。他拨通了陈教授的电话。
“林默?这么晚了有什么急事?”电话那头,陈教授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背景音里还有新闻联播的回放声。
“陈老,打扰了。”林默咽了口唾沫,嗓子干得厉害,“我想问问,长津湖战役之后,或者说在松骨峰战斗里,有没有……带着眼镜的学生兵?或者知识分子?”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随后传来了翻书的声音。
“有。”陈教授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而且不少。当时为了应对美军的现代化装备,我们需要大量的翻译、测绘、通讯人才。很多大学生,甚至是清华、北大的高材生,那是真正的‘投笔从戎’。他们在前线测算弹道、破解电码……怎么,你发现什么了?”
“一副眼镜。”林默看着托盘,声音低沉,“刻着松骨峰。”
“这就对了。”陈教授叹了口气,“他们不是为了浪漫去打仗的,那是拿着笔杆子往枪口上撞啊。”
晨光刚漫过窗台第三道棂格……
第二天中午,一段只有十五秒的视频在网上悄然流传。
那是苏晚剪辑的预告片。
没有配乐,只有林默清理那副眼镜的特写,以及最后那行“1950.12”的刻字。
本来只是个常规的文物展示,评论区里却突然冒出一股阴阳怪气的风。
“历史清流会”的死忠粉、那个叫李思远的Id发了一条长微博:“别逗了,博主是想拍抗日神剧吗?在那样的极寒条件下,戴眼镜?镜片早结霜了,根本看不见路!而且松骨峰是肉搏战,戴个眼镜去送死?这种为了煽情而编造的细节,简直是对历史的侮辱。”
这条微博很快被几千个小号转发,评论区里一片嘲讽。
“就是,这眼镜看着像昨天刚做旧的。”
“现在的文物修复师也开始编故事了?”
苏晚坐在林默对面,手里端着盒饭,眼睛却死死盯着屏幕,筷子都要把饭盒戳穿了。
“这帮人,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苏晚把手机往桌上一拍,“他们以为所有战士都是大老粗?他们不知道当年的炮兵计算还要靠人工手算?”
“别急。”林默平静地夹了一块红烧肉,“把昨天那段投影修复的画面……处理一下发出去。”
“哪段?”
“他在本子上算弹道那一瞬间。”林默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还有他把眼镜藏进怀里的动作。”
当晚,苏晚的账号更新了。
视频里,通过特殊的光影还原技术(对外宣称是基于文物痕迹的场景模拟),那个年轻战士在烛光下计算数据的背影清晰可见。
配文只有一句话:“他们在用生命扞卫知识,而我们在用无知嘲笑英雄。”
舆论的风向并没有立刻逆转,争吵还在继续。
——距离昨夜挂断陈教授电话,过去十七小时四十三分。
深夜,林默独自坐在修复台前,手里拿着镊子,正在尝试将断裂的镜腿复位。
当镊子尖触碰到断裂面的瞬间,怀表再次微微震动。
这一次,没有画面,只有一种极其微弱、却坚韧得可怕的情绪顺着指尖流进心里。
那是不恐惧,也不是愤怒。
怀表的表盘上,淡淡的光晕流转,像是那个年轻人在呼吸。
林默听到了。
不是耳朵听到的,是脑海里直接响起的一个声音,带着浓重的书卷气,却又无比坚定。
“我想回家继续念书,我想当个工程师……但如果我不站在这里,我的课桌就放不稳。”
那光晕慢慢收敛,最后在镜片的残影上,映出一行模糊得几乎看不见的字迹:
“我想回家,但祖国更需要我。”
林默的手僵在半空,眼眶有些发热。
他轻轻放下镊子,拿起手机,给陈教授发了一条信息。
“陈老,我想查查这副眼镜的主人。我想……给他办个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