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的拇指在手机屏幕上悬了三分钟。
阳光透过窗纱斜斜切进来,在王文杰三个字上织出细碎的金斑,像王建国申请书上被血浸透的墨迹——他记得投影里那半张信纸边缘的暗红,是战士最后渗进纸纹的温度。
电话接通的瞬间,他喉结动了动:您好,是王文杰先生吗?
我是上海博物馆的林默,关于您叔公王建国......
对面的呼吸声突然重了。您说谁?
王建国烈士,1951年汉江南岸阻击战牺牲的二连战士。林默摸出兜里的文物袋,指腹隔着封皮摩挲那行钢笔字,他留了半份入党申请书,临终前......
等等。电话里传来纸张翻折的脆响,像是对方把手机按在了胸口,我爷爷......不,我爸说过,家里有个叔公去了朝鲜,再没回来。
可从来没人提过入党的事。
林默听见抽鼻子的声音。能......能见个面吗?他声音发紧,我带着申请书原件,还有他牺牲时的影像记录。
约定在博物馆附近的茶餐厅。
林默提前半小时到,把文物袋放在藤编椅上,反复检查温控袋的密封。
玻璃窗外飘进桂花香,他突然想起投影里的雪地——王建国的血在雪地上绽开的小红花,和此刻茶几上的桂花,都是生命的颜色。
门帘掀起时,进来个穿蓝衬衫的中年男人。
他头发微卷,眼角有细纹,手里攥着个褪色的布包,看见林默的瞬间,脚步顿在原地。
王......
我是王文杰。男人快步走过来,布包放在桌上时发出轻响,我奶奶临终前给过我这个。他掀开布包,露出本边角磨圆的笔记本,封皮上学习笔记四个字是用红漆描的,她说这是叔公参军前用的,后来一直压在箱底。
林默翻开笔记,第一页是工整的小楷:1949年10月1日,新中国成立了。
我要跟着党走,给咱穷人争口气。字迹到后面渐显潦草,最后一页夹着张泛黄的合影——三个青年站在土坯房前,中间那个浓眉大眼的,和档案里王建国的照片有七分像。
他真的......王文杰的手指抚过笔记上的字,突然哽住,他真的想入党?
林默取出申请书复印件。
纸页展开时,王文杰猛地站起来,椅子在瓷砖上划出刺耳的声响。这是......他凑近看那行如果能入党,娘会以我为荣,眼泪啪嗒砸在纸上,我奶奶活着时总说,建国走那天,她塞给他半块红薯,他说等我回来,给您带毛主席像章他扯了扯领口,露出条红绳,坠着枚褪色的像章,我爸说,这是奶奶临终前塞给他的,说要是哪天有建国的消息,把这个给他
茶餐厅的空调突然响了。
林默看着王文杰把像章轻轻放在申请书上,两枚红色重叠在一起,像团不会熄灭的火。
接下来的半个月,林默往市档案馆跑了七趟。
周晓明推了副黑框眼镜,把一沓材料推到他面前:党委那边说,入党需要介绍人、支部讨论记录......
可他牺牲时,连申请书都没递到支部。林默的指节抵着桌面,指腹还留着文物袋的压痕,但他在弹坑里写了整整三页,最后半页攥在手里直到咽气。他想起投影里王建国冻得发紫的手指,每一笔都像刻进骨头里,连长的回忆录里写,他中弹前还在喊我要入党
周晓明翻材料的手慢下来。我试着联系了当年二连的幸存老兵,有位张老记得,王建国总帮着挑水劈柴,夜里替战友站岗,说党员就得先把苦吃了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亮起来,我再跟党委沟通一次。
变故发生在第七天。
林默刚把整理好的材料装进文件袋,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苏晚的视频通话弹出来,她的脸被屏幕分成两半,半边是愤怒的红:你看微博!
那个张远航又搞事了!
林默点开热搜,用烈士做宣传是否合适的话题挂在前三。
最上面的配图是他捧着申请书的照片,配文:文物修复师炒作烈士遗愿,所谓入党申请不过是营销噱头。评论区里,消费英雄的字眼刺得人眼睛疼。
别理他们。苏晚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背景是纪录片剪辑室的键盘声,李红梅刚查了,这条热搜买了推广,账号注册时间是上周——和张远航的新史观联盟注册时间吻合。
林默把手机倒扣在桌上。
窗台上的绿萝叶子垂下来,在他手背上投下阴影。
他想起那天在茶餐厅,王文杰摸着申请书说:我奶奶要是知道,得把压箱底的红枣都煮了,给建国哥庆功。键盘声突然响起来,他打开电脑,把王建国的笔记扫描件、连长的回忆录、老兵的采访录音,一条一条整理成时间线。
深夜十点,怀表在抽屉里发烫。
林默把它握在掌心,金色纹路顺着表链爬上来,像道温暖的电流。
这次的投影没有硝烟,只有王建国坐在篝火边,膝盖上摊着个小本子,正一笔一划抄党章。指导员说,入党得先学透。他抬头笑,脸上沾着炭灰,等打完这仗,我要在党旗下宣誓,让娘在广播里听见。
画面突然模糊。
林默看见年轻的王建国站在雪地中,怀里抱着炸药包,血从指缝里渗出来,却还在喊:我要入党!
我知道。林默对着空荡的办公室说,我知道你多想要那枚党徽。
党委的电话来得像场及时雨。
林默正蹲在文物修复室修件宋代瓷碗,手机在围裙兜里震动,周晓明的声音带着笑:党委开了三次会,查了所有能查的史料。
他们说,王建国同志用生命践行了入党誓言,这样的战士,党不会忘记。
林默的镊子地掉在托盘上。
他扶着工作台站起来,眼前发花,听见周晓明说:下个月一号,建党节,我们要把他的入党申请书正式归档。
建党节那天,林默站在市档案馆门口。
阳光把共产党员四个字照得发亮,他对着玻璃幕墙里的自己敬了个礼——那是爷爷教他的,标准的军礼。
王文杰来得很早,手里捧着束白菊。
林默把申请书复印件递给他时,他的手在抖:我能......能拍张照吗?
发给我爸,他八十八岁了,总说没见过叔公的样子。
相机咔嚓声里,林默看见照片里的申请书和红像章叠在一起,像团跳动的火。
风掀起复印件边角,露出最后那句替我交上去,在阳光下闪着光。
你爷爷,终于成为他想成为的人了。林默轻声说。
王文杰抹了把脸,突然抬头:林老师,能把这些故事......办个展览吗?
我爸说,村里的娃娃们总问烈士是什么,要是能看见叔公的申请书......
林默望着档案馆外的梧桐树,叶子在风里沙沙响。
他想起苏晚昨天说的话:我这有间仓库,够大,能放展柜。又想起王建国在投影里的眼睛——那么亮,像要穿透七十年的光阴,看看今天的中国。
或许......该办个展览。他说。
风卷着桂花香吹过来,把王文杰手机里的照片吹得翻页。
最后一张是王建国的学习笔记,第一页的跟着党走四个字,被阳光镀上了金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