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台储物间的顶灯在凌晨两点闪了闪，投下一片昏黄。
林默蹲在旧木架前，膝盖抵着硬邦邦的地板，指尖抚过那本韩雪说的奇怪留言本。
封皮是褪色的藏青色，给未名的你几个字被反复描摹过，纸页边缘卷起毛边，像被无数双手翻折过。
第一页的字迹就让他呼吸一滞。
1950年11月28日，长津湖下着雪，某连全员冻死在阵地上——这种故事编得太假了。
松骨峰战斗？
查过美军战报，根本没提过什么钢铁连，怕不是为了煽情瞎编的。
所谓烈士李大海？
官方档案里连个名字都没有，你们是想造神吗？
墨色的字迹在灯光下泛着冷光，最后一页甚至画了个叉，油墨晕开，像滴在雪地上的血。
林默的指节抵着纸面，能摸到那些字的凹痕——写的人大概用了十足的力，仿佛要把质疑刻进纸里。
默哥。
苏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深夜特有的沙哑。
林默回头时，她正举着手机，屏幕亮光照得她眼尾的细纹清晰可见。刚收到的邮件截图。她划动屏幕，露出一行标题：新史观联盟：关于《我记得你》纪录片的真实性研讨会。
林默的喉结动了动。
他认得这个名字——最近半年总在历史论坛刷到他们的帖子，专挑抗美援朝题材的记录片挑刺，用些断章取义的美方资料做论据。
此刻邮件正文里，虚构英雄消费苦难的字眼刺得他眼眶发疼。
他们选在下周研讨会。苏晚把手机塞进口袋，指尖无意识地抠着门框，张远航会作为主发言人。
林默猛地站起来，膝盖撞在木架上，疼得倒抽冷气。
他抓过桌上的保温杯，喝了口已经凉透的茶，喉咙里像塞了团烧过的棉絮。我需要原始素材。他说，声音比自己想象中更哑，还有赵老师那套战地档案。
手指在通讯录上滑动，停在“赵志刚”三个字上。
深吸一口气，按下拨打。
“赵老师，我知道这不合规矩……但现在每一分钟都算数。”电话那头沉默片刻，传来一声低沉的叹息：“档案室钥匙，老地方。”
凌晨四点的档案室飘着旧纸的霉味。
赵志刚推了推眼镜，台灯的光在镜片上划出一道白痕。
他面前摊开的《志愿军某部阵亡名单》翻到最后一页，空白处用红笔标着缺员17人，具体姓名待考。
李大海的名字，确实没出现在任何正式记录里。赵志刚的手指划过泛黄的纸页，可能是入朝时登记遗漏，也可能......他顿了顿，牺牲时证件被烧毁了。
林默的指甲掐进掌心。
怀表在口袋里突然发烫，隔着布料烙得皮肤发红。
他摸出来时，表盘内侧的淡金名字正在轻轻颤动，李铁柱、陈秀兰那些名字像被风吹动的芦苇，而最下方，不知何时多了个模糊的影子——像有人用湿布擦过，只留个大概的轮廓。
去烈士陵园吧。赵志刚突然说，有些故事，碑知道。
晨雾还没散透，烈士陵园的石碑浸在凉丝丝的潮气里。
林默在那排无名碑前坐下，后背贴着冰冷的青石板。
怀表贴在胸口，随着呼吸一下下轻跳，像有人在敲莫尔斯电码。
凌晨三点十七分，表盘突然泛起暖黄的光。
**视觉**：眼前骤然铺展成一片白茫茫的山野，风雪如刀割面，远处岩石轮廓在暴雪中若隐若现；
**听觉**：枪炮声撕裂寂静，夹杂着战士粗重的喘息与呼号，雪粒子砸在棉帽上的“簌簌”声清晰可辨；
**触觉**：脸颊被寒风刮得生疼，鼻腔吸入的空气冰冷刺骨，仿佛肺叶都要冻结；
**嗅觉**：硝烟混着冻土的气息钻入鼻腔，还有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在风中飘散；
**味觉**：张嘴欲喊，舌尖却尝到雪水渗入口中的苦涩与微咸。
林默踉跄着站稳，二十米外的岩石后，一个穿薄棉袄的战士正探出头，帽檐上的冰碴子闪着光。
他不过十七八岁，左脸有道没愈合的擦伤，却笑得很亮：王班长，我数过了，敌人的机枪阵地在右边第三个土包！
李大海！卧倒——
爆炸的气浪掀翻了林默。
他摔进雪堆里，耳朵嗡嗡作响。
等视线重新清晰时，刚才那个战士正趴在雪地上，后背的棉絮被弹片掀得乱飞。
他的右手还保持着投掷的姿势，怀里的炸药包已经空了——敌人的机枪阵地冒起黑烟，可他的军装上，血正把雪地染成暗紫。
娘......战士的嘴唇在抖，睫毛上挂着雪粒，要是我回不去......就跟她说，大海没给咱家丢脸......我是个好兵......
他的手垂下去，指缝里掉出半张照片。
林默扑过去捡起，照片上是个扎麻花辫的姑娘，背面用铅笔写着：妹，等哥打跑美国鬼子，给你带糖。
投影突然消失。
林默跪在冰冷的石碑前，掌心全是冷汗。
他低头看怀表，表盘内侧那个模糊的影子已经清晰——李大海三个字泛着金光，像被阳光晒透的雪。
李大海......他对着空气轻声说，我带你回家。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在李秀兰家的老木桌上洒下一片金斑。
林默把照片推到老人面前时，她的手先抖了起来。
相册地掉在地上，里面的照片散了一地——都是些黑白的旧照，其中一张，年轻的战士穿着军装，胸前别着大红花，和照片里的姑娘并肩站着。
是他......李秀兰弯腰捡起照片，手指抚过战士的脸，我哥走的时候，我才十二岁......她的声音突然哽住，像被人掐住了喉咙，这么多年，我总梦见他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说妹，哥给你带糖了......可我连他埋在哪儿都不知道......
林默蹲下去帮她捡照片，瞥见一张泛黄的信纸边角。
展开看时，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字迹：秀兰，别等我了。
要是我死了，就当哥去了远方......
他怕我难过。李秀兰用袖子擦脸，眼泪却越擦越多，可我宁愿他骗我，一辈子......
他打开编辑界面，把那半张照片和战士遗言编成一条微博：“这不是虚构人物。他是李大海，来自山东沂南。”配图上传，点击发送。
网络那一端，无数双眼睛正悄然点亮。
林默起身时，阳光正照在他胸前的怀表上。
表盘里的李大海闪着温暖的光，像一颗跳动的心脏。
他掏出手机给韩雪发消息：联系档案馆，查1950年长津湖地区李姓战士家属登记。
手机屏幕亮起，跳出苏晚的消息：研讨会场地定了，明天布展。
张远航那边说，要带关键证据
助理递来一个U盘：“美方解密文件扫描件，您演讲第三页要用的。”
张远航接过，嘴角微扬：“没有尸体，就没有烈士。这才是科学精神。”
天刚亮，林默就把那封写着“李大海收”的信投进了“信仰之墙”旁的邮筒。
公交车摇晃着驶过梧桐大道，他握紧口袋里的怀表，像攥着一颗即将引爆的火种。
研讨会当天的阳光很亮。
张远航站在后台镜子前，整理西装领口。
他的助理举着平板凑过来：张老师，观众名单里有林默和苏晚。
正好。张远航扯了扯领带，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冷光，我倒要看看，他们拿什么证明那些不存在的烈士
他转身走向会场，皮鞋跟敲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
而此刻的林默，正站在信仰之墙前。
他身后的家书信箱里，多了一封新信——信封上写着李大海收，里面是李秀兰的字迹：哥，我收到你的糖了。
怀表在他掌心轻震，表盘上的名字们正发出柔和的光。
有些声音，沉默了七十年。
但今天，它们要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