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张着嘴。
无声的嘶鸣着。
他呆愣地钉在原地,手指还攥着把手。
脸上僵死,凝固成纯粹的的绝望。
那对灰色的脚尖,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烙进灵魂深处。
很久。
他颤抖着,缓慢地抬起手臂,无比沉重。
他低下头,试图把脸埋进手掌。
然而指缝间,那从阴影里延伸出来的轮廓,依旧沉默地宣告着那无法更改的残酷。
冰冷的地面,倒映着那悬挂的影,扭曲、巨大。
“呃……”
一声微弱的气音,冲破了喉咙。
他猛地后退,背重重撞在门板上,发出沉响。
那撞击似乎惊醒了他。
疯了似的转身!
动作癫狂。
扑向大门!
只剩下本能的慌乱。
他手指哆嗦着去拧那老式的锁扣。
拧!拧不开!再拧!
指甲在金属上刮得刺耳。
他用肩膀狠狠撞向门板!
砰!
门被撞开了!
刺骨的寒风灌了进来,像一盆结冰的水瞬间浇头。
他一个踉跄,扑进楼道里。
肮脏的水泥地撞上他的脸颊,寒气刺透了棉袄。
风卷着雪沫,刮过裸露的脖颈,冷得像一把刀子。
他挣扎着,手脚并用地爬起,倚着门板无力地滑坐下去。
男人双目失神,呆呆地望着眼前楼梯扶手上的铁锈,一块块剥落。
寒风在楼梯里盘旋,发出狼嚎的呜咽。
这时——
噔!噔噔噔!
噔噔噔噔!
一阵急促、恐慌的脚步,从楼下炸响。
声音在空旷的楼梯里回荡、放大,敲在一片空白的意识上。
一个刺眼的红色,连滚带爬地冲了上来!
是楼下的赵大姐。
她穿着那件早已破旧、冒出线头的棉袄,红色在昏暗里显得刺目。
她脸上毫无血色,五官变形。
“有没有人啊!!!救命啊!!!”
尖利的声音带着哭腔,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翻滚,又被自己狂奔撞得粉碎。
她抬头,看见倚坐在门边的男人,像溺水者看见了救命的稻草,扑了过来。
“老魏!老魏!老魏!”
她语无伦次,双手拼命挥舞,冰凉的手指抓住了男人的衣袖,“张工他们……他们、他们家三口……饺子!饺子里有毒!都趴桌上了!没气了!快救人啊!下去帮忙啊!!”
话语颠三倒四,每一个字都浸满了刺骨。
她急得直跺脚,见魏礼毫无反应,便用力地拖拽他,死命地把他往楼下扯去。
“走啊!老魏!快走啊!”
男人的目光空洞,灵魂已经抽离。
被女人拽着,脚步虚浮,像一具行尸走肉。
他低着头,眼角闪过一点微不可察的湿润,又迅速被寒风吹干。
摔倒时蹭上的灰尘,在颧骨留下一道肮脏的痕迹。
他没有听清,每一个字,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
无法激起任何涟漪。
红棉袄的女人拖着他,跌跌撞撞冲下台阶,来到四楼的门前。
门,大敞着。
客厅中央,放着一张深色的圆桌。
桌上,一个尺寸稍大的、颜色惨白的搪瓷盘,里面码着几十只包好的饺子,皮薄馅足,冒着热气。
三道人影,软塌塌地趴在桌面上,一动不动。
姿势僵硬。
正对着门的,就是女人嘴里的张工,脸压在桌面,平静的瞳孔如同一潭死水。
他的嘴角挂着一缕涎水,流到桌沿。
妻子趴在他的右手,一只手还搭在丈夫的胳膊上,脸色死灰。
紧挨着母亲的,还有一个小小的身影。
他们的儿子,小国建。
八九岁的年纪。
小小的身体趴在桌上,脑袋歪向一侧,稚嫩的脸浮现铁青。
嘴角涌出大量的、带着泡沫的黏液。
白沫顺着下巴,流到桌面,形成一道下坠的细线,“啪嗒、啪嗒”地滴落,积起一小滩白色。
一只小手,紧紧地攥着身旁母亲的衣角,仿佛那是他在无边恐惧中抓住的唯一依靠。
一股苦杏仁味,从敞开的门里涌出,钻进二人的鼻腔。
“老魏!你快跟我一起抬人啊!老魏!”
赵大姐泪流满面,声音嘶哑。
她冲到里屋桌旁,双手颤抖着伸进孩子的腋下,试图把他抱起来。
“救人啊!兴许……兴许还有救啊……快啊!”
那具小小的身体软得像滩泥。
她吃力地把他抱起,孩子的脑袋毫无生气地仰倒,露出无神的眼睛。
舌尖伸在唇外。
她猛然回头,看到男人还钉在那个门口,脸上满是麻木、空洞。
一股愤怒的情绪冲垮了她。
“你愣着干嘛呢啊?!救人啊!!”
她歇斯底里,带着哭腔怒吼!
“你没睡醒啊!动啊!老魏!动啊——魏礼!!!”
砰!
一声闷响。
不是来自那个楼道。
是额头撞上硬物。
冰冷的触感。
魏礼猛地弹坐起来!
脑袋重重磕在头顶的车厢钢板,眼前金星乱冒。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从喉咙深处炸开。
随即是大口大口的喘息。
胸腔剧烈起伏,心脏在衰老的胸膛里擂动,咚咚咚!咚咚咚!
搏动带着撕裂的疼,让他窒息。
冷汗浸透了内衣,粘贴着皮肤。
他佝偻着背,左手死死攥住胸口的衣领,皱纹深刻的脸扭曲着,颦起眉头。
意识从噩梦中粗暴地拽回现实。
额头上迅速肿起、一跳一跳的剧痛。
光。
刺眼的光。
下方是狭窄的空间。
一道强烈的、正午的阳光,正穿透挂着的黑色旧帘,把单薄的布料照得透明。
细小的灰尘在光里飞舞。
车厢里弥漫着浑浊的气息,他终于来到了真实。
帘子“唰”一下被掀开一角。
探进来的是一双眼睛。
清澈,明亮,带着生机和关切,像两汪泉水。
“老爷子,怎么了?”
是林馨。
魏礼浑浊的眼球转动,焦距慢慢对准。
他整张脸惨白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没有一丝血色,还在微微哆嗦。
冷汗沿着额头上的沟壑,粘腻地向下滑,在下巴处滴落砸在手背上。
眼神深处,似乎还残留着绝望和惊骇,灵魂仍未归位。
车厢过道里,几张同样关切的脸挤在狭窄的空间里。
沈之侧着身子,费力地挤进来半个身子,手里拿着一瓶乌龙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