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市上空,秋阳无力地穿透稀薄的云层,光线浑浊,落在宁芊脚下这片寂寥的坟场。
风是凝固的。
空气里弥漫着亿万细胞腐烂、发酵后的余韵。
曾经在这堆叠如山的、臃肿、扭曲、淌着脓液的血肉,消失了。
不是那种自然降解,而是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近乎诡异的彻底消失。
目之所及,地面上只剩下零星的惨白骨茬。
它们随意地散落着,半掩在厚厚的、腐烂的落叶之下,仿佛是一场屠杀盛宴后的残余。
偶尔,能在龟裂的缝隙,或是墙根里,看到一小片风干的、褐色的碎屑。
它紧紧黏在地面,边缘焦黑,质地脆弱,是被碾压后的内脏碎片。
空气里那股无孔不入的血腥味,正是从这些残骸中蒸腾。
宁芊走在最前面。
她黑色的长发被利落地束在后背,露出一段惨白的脖颈,线条冷硬而流畅。
她的脚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踏在满是黏糊的油脂和内脏碎屑的路上,靴底抬起间总是传出丝丝缕缕的撕扯声。
身后两步远,老张和小灵几乎是踩着她的人影在移动。
老张那张被胡茬遮蔽了半边的脸上,一双眼惊惧地扫视着周围。
这个曾经在会议室里,对着宁芊愤慨万分、不惜以身证道的男人,此刻把身体绷成了一块僵硬的岩石。
他的手里死死攥着短刀,指关节上缠绕的血管凸起,手臂肌肉在抑制不住地颤抖。
每一次抬起、落脚,他仿佛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脚下在他的眼中已经不是坚实的石材,而是布满了随时会引爆的声响地雷。
既使宁芊已经跟他说过,这里不会有什么危险。
他咽下口水,伸手扶着小灵轻若无骨的臂弯,身上用绳子捆扎的木板,不断发出轻微的“叮当”碰撞。
每一次木板的碰撞,都让他吓得脖子紧缩,那股浓烈的血腥钻入鼻腔,在他的头皮炸起一层细密的疙瘩。
而小灵则比他更糟。
她瘦小的身体蜷缩在大胡子的一侧,几乎快要将视线完全撞进对方的怀里,整张脸呈现出一种过度惊恐下的灰败。
女人的眼眶不知是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还是丧母后的极致悲痛而深深凹陷。
里面只剩下空洞,还残留着灰尘中干涸的泪痕。
几天前母亲被爪子剖开肚子惨死的画面,在她的大脑内反复闪烁,与眼前这片寂静的小区重叠在一起。
她双手紧握着短刀,刀柄被掌心的冷汗浸得粘腻,几乎快要抓不住。
老张身上每一次木板的轻响,都让她的肩膀猛地一抖。
她不敢看,不敢看脚下那些白色的骨头和风干的污迹。
只能死死盯着宁芊的后背,牙齿不受控制地上下磕碰。
这是人类的灵魂在打颤。
走在前方的宁芊忽然停步。
没有任何预兆。
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老张和小灵的身体瞬间僵住,心脏在一瞬间冲上喉口,愣在原地。
老张下意识地将短刀横在胸前,小灵则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
而宁芊没有理会身后的动静。
她微微侧过头,闭上了眼睛。
她在听。
她将所有的感官都凝聚在听力,过滤掉一切环境的杂音,捕捉着这片废弃小区下隐藏的脉动。
风拂过楼宇裸露的钢筋,发出低沉的呜咽。
远处,不知哪户残破的窗框,在风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吱呀作响。
云层之下,破旧的屋顶偶尔传来几声鸟雀的鸣叫,尖锐,回响,带着一种对人类末日置身事外的轻松。
除此之外,似乎什么都没有。
没有幸存者活动的窸窣声。
没有话语的交谈。
也没有任何脚步或者身体的磕碰。
甚至……
没有那种属于感染者的、腐烂脚掌摩擦地面的拖沓。
没有喉咙里混着浓痰与饥饿的呻吟。
这里太安静了。
而寂静本身,就是一种声音。
它是一种将所有物质吞噬、消化的黑洞。
万邦小区,就是一个被抽干了所有声音的巨大棺材。
宁芊缓缓睁开眼,眸子扫过两旁倾颓的楼。
那些破窗是这些钢铁巨人身上的眼窝,正用一种毫无生机的目光,冷冷地回望着来访的人类。
一丝疑惑,在眼底无声地弥漫。
“怪了。”
下巴微微扬起,目光穿过浑浊的天光,锁定在右侧的一栋居民楼前。
四楼。
那个熟悉的阳台。
玻璃窗紧闭着,上面布满了干涸的雨水污痕,反射着天空中病态的、低矮的的云层。
那里曾是蒋琳的“家”。
那个她曾居住,又仓促逃离的地方。
“走,跟上我。”
宁芊没有回头,转身径直走向那栋楼的单元门。
防盗门早已锈蚀,门轴被感染者挤压到完全断裂,只是虚掩在那,从门缝里透出比外面深邃的黑。
“嘎——吱——”
金属摩擦的声音,粗暴地撕破了沉寂。
一股有形的恶臭,混合着菌类滋生的霉腥,朝着三人的脸上胡乱的撞!
“呕......咳咳....呕...”
老张和小灵胃里瞬间翻江倒海,剧烈的干呕着弯下了腰,泪水夺眶。
他们用手死死捂住口鼻,仿佛吸入的不是空气,而是致命的毒。
站在这股“奇香”中的宁芊,似乎对这一切都毫无所动。
甚至还特意翕动鼻翼分析了下。
她平静地从腰间束带里抽出了一根手电,咔哒一声打开。
惨白的光柱刺穿了门洞里的黑,照亮了门厅的景象。
楼梯间就在前方。
她扇了扇空气中凝固的灰尘,卷起一阵肉眼可见的风暴。
她推开厚重的消防大门,率先拿着手电走了进去。
光柱随意的朝前扫去,脚下的地面上,正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凝固的物质。
它泛着油腻的反光,完全覆盖了地面,遮蔽了原本的颜色。
是尸油。
无数的感染者曾在这里拥挤、堆叠、腐烂、降解。
最终只剩下这些粘附在地面的、恶臭的残留,无声地记录着恐怖的密度。
手腕抬起、光柱向上延伸,照亮了同样被尸油和血迹覆盖的阶梯。
锈褐色的瀑布从上而下的流淌、凝固。
这里同样空无一“人”。
宁芊弯腰,光柱向下照亮了一角。
她从地上那层粘稠的油里,拔出一截约莫二十公分长的惨白骨茬,发出“啵”的一声泡沫破碎的声响。
她掂了掂分量,然后手腕一振,将骨茬掷向楼梯的黑暗处!
咔嚓——哗啦——
骨茬砸在二楼转角处的墙上,发出一声脆响,随后滚落,传来一连串刺耳的磕碰。
声音在楼梯间密闭的环境里不断地放大。
老张和小灵吓得浑身一颤,两个人下意识地撞在一起,几乎要抱住对方才能站稳。
小灵死死咬住了自己捂嘴的手,牙齿陷入皮肉,双眼极度恐惧地望向黑暗处。
他们的心脏在撞,要砸碎肋骨,从胸腔里逃去。
骨头在瓷砖和地面弹跳,发出咚咚咚的声音,震得耳中嗡嗡作响。
最终“嗒”的一声停下,再无任何回应。
没有预料中被惊动的嘶吼。
也没有沉重的奔袭或是脚步。
什么都没有。
只有令人心悸的回音,在楼道里反复震荡、衰减、消散。
最终重归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