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驴车碾雪赴山约
一九五六年春分刚过,黑风岭的山路上还残留着几处未化的残雪,大多躲在岩石背阴的角落里,像给青褐色的山岩镶了道不规则的白边,又像老人生出的白发。赵卫国牵着赵建军站在县城东门外的岔路口,早春的晨雾还没散尽,带着点刺骨的凉意,裹着山间松针的清香扑面而来。
他手里攥着张揉得发皱的纸条,是王科长昨天特意送来的,上面用钢笔写着详细的路线——“过青龙桥转北,沿溪行三里见老槐树,树旁有块刻着‘黑风岭’的青石板,左转爬坡三百步即到”,字迹工整,还特意在“青龙桥”三个字旁边画了个小桥的简笔画。
晨雾中忽然传来“得得”的驴蹄声,伴着赶车人吆喝牲口的轻响,一辆铺着干草的驴车慢悠悠驶来,赶车的是个满脸皱纹的老汉,戴着顶旧毡帽,正是黑风岭村的老周头,车辕上挂着个竹编篮,盖着块粗布,里面盛着刚从灶上揭下来的红薯,热气透过布缝钻出来,裹着甜香钻进鼻腔,勾得赵建军咽了口唾沫。
“赵同志,可算等着你们了!上车吧,这驴是俺家最稳当的‘老伙计’,叫灰灰,当年剿特务时还帮着运过伤员呢!”老周头勒住驴缰绳,脸上的皱纹笑成了朵菊花,他拍了拍驴背,灰灰配合地打了个响鼻,甩了甩尾巴上沾着的草屑,眼神温顺。
赵卫国扶着儿子爬上铺着厚厚干草的车斗,干草是刚晒过的,带着阳光和麦秆的香气,刚坐稳就觉出车板下垫着些长条状的硬物,硌得慌。老周头见状嘿嘿一笑,用鞭梢指了指车板:“是孙木匠给学堂做的新课桌腿,上好的桦木,怕路上颠坏了,垫在这儿既稳当又安全。”
他又指了指车斗角落堆着的两捆油纸包,油纸裹得严严实实,还用麻绳捆了几道,“那是城里实验小学捐的课外书,有故事书、连环画,还有自然课本,林老师特意托俺捎上山,孩子们盼了快半个月了。”赵建军好奇地伸手碰了碰油纸包,老周头连忙摆手:“小心些,里面的书金贵着呢,可不能弄湿了。”
老周头吆喝了一声“驾”,灰灰迈着稳健的步子,驴车慢悠悠地驶进山路。车轮碾过路边残留的残雪,发出“咯吱咯吱”的细碎声响,像是在诉说着冬日的余韵。
赵建军扒着车斗边缘,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路边的景致,看不够似的:道旁的酸枣枝刚抽出嫩芽,嫩红中带着点鹅黄,像刚出生的小娃娃的指甲;溪水里还浮着些细小的冰碴子,随着水流撞在水底的石头上,发出清脆的“叮咚”声,偶尔有几尾小鱼从冰碴间游过,甩着尾巴转瞬即逝;几只灰雀落在路边的枝头,羽毛被晨雾打湿,显得有些蓬松,见了驴车也不害怕,只是歪着脑袋,啄食树缝里残留的草籽。“爹,你看那道山坳!是不是王叔叔说的青龙沟?”孩子突然指着前方一道狭窄的山坳喊起来,坳口的岩石颜色比别处深些,上面还留着几道深浅不一的痕迹,像老人脸上刻满的皱纹,格外醒目。
赵卫国的目光骤然沉了下去,周身的气息也跟着凝了几分。那道山坳他再熟悉不过,正是一九五〇年冬天围剿特务的主战场,时隔六年,山形依旧,只是当年的硝烟早已散尽,换上了春日的葱茏。他记得那年的雪比今年大得多,没到膝盖深,走一步就陷进去,拔出来时棉裤都结了冰壳。
他和小李就是在坳口那块最大的岩石后埋伏了整整一夜,两人背靠着背取暖,呼出的白气在眉毛上结成了白霜,连说话都带着颤音。岩石上那几道弹痕,是小张的三八大盖打出来的,当时特务的捷克式轻机枪正对着他们的埋伏点扫射,子弹打在岩石上迸出火星,小张趁着特务换弹夹的间隙,冒险探身开枪,一枪打坏了机枪架,自己的胳膊也被流弹擦出一道血口子,血渗出来很快就冻成了冰。
“是青龙沟。”赵卫国伸手轻轻摸了摸岩石上的弹痕,指尖触到粗糙的石面,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子弹撞击的震颤和硝烟的灼热,“那年冬天,你小李叔叔就是在这儿……牺牲的。”他顿了顿,才把“牺牲”两个字说出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了许多。
“俺记得!咋能不记得!”老周头回头插话,手里的鞭子轻轻搭在驴背上,不敢用力抽,怕惊着车上的人,“那天雪下得能埋到膝盖,刮的风跟刀子似的。俺牵着灰灰,给你们送热汤和窝头,离着青龙沟还有半里地,就听见里面枪声跟爆豆子似的,还冒着黑烟,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后来仗打完了,听说牺牲了位小战士,才二十出头的年纪,俺们村的人心里都不好受,偷偷凑了块像样的木板当棺材,把人埋在了学堂后面的山坳里,坟前特意种了棵野菊,那花耐寒,每年都开得旺着呢。”他叹了口气,鞭子轻轻拍了拍驴屁股,“现在好了,县上给沟口修了石坎,垫平了路,孩子们上学不用再绕那道险坡,下雨天也不会踩一脚泥。这都是你们当年舍命打出来的安稳日子啊,俺们山里人都记着哩。”
驴车缓缓穿过青龙沟,刚拐过一道弯,赵卫国忽然看见路边的岩石上立着块半尺高的小木牌,上面用鲜红的油漆写着“英雄路”三个大字,字体歪歪扭扭,笔画有些颤抖,显然是孩子们的手笔,却透着一股认真劲儿。
老周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笑着解释:“这是去年秋天二柱带着几个大孩子立的,木牌是孙木匠给找的桦木板,油漆是林老师从城里带来的。几个娃凿了半天才把木牌钉进岩石缝里,手都磨出了泡。每天放学,小石头都要带着两个小丫头过来擦一遍漆,说是怕雨水把字冲掉了,让走这条路的人都知道,以前有英雄在这儿保护咱们。”
老周头的声音有些发颤,抬手抹了把眼角,“俺家孙子小栓也在里面帮忙了,回来跟俺说,长大了要当警察,像你一样抓坏蛋,守着黑风岭的乡亲们。”
快到学堂时,山风里忽然飘来一阵清亮的读书声,断断续续却格外真切。“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是一群孩子的童声,有几个嗓门格外响亮,带着山里娃特有的质朴穿透力,还有个小姑娘的声音带着点奶气,却咬字清晰。
这声音顺着山谷的风飘过来,和驴蹄踏在石板路上的“得得”声、溪水撞击岩石的“叮咚”声搅在一起,酿成一坛带着春日暖意的蜜,听得人心头发痒。赵卫国下意识地放缓了动作,抬手轻轻按在儿子的肩上,示意他安静些,别惊扰了这动人的声响。
赵建军也乖乖地收了声,扒着车斗边缘踮起脚,顺着父亲的目光往山腰望去。只见那片被青褐色山岩环绕的平地上,学堂的轮廓愈发清晰,竟比王科长描述的还要鲜活——三间新盖的土坯房墙体刷着细腻的白灰,是村里特意请瓦匠调的灰浆,在春日阳光下泛着干净的光;每扇窗户都装着透亮的平板玻璃,是去年冬天局里特批的物资,王科长和村民们踩着积雪背上来的,玻璃上还能看见孩子们用手指画的小太阳;屋檐下整整齐齐挂着两串红辣椒和三串黄澄澄的玉米棒子,是乡亲们给学堂送的年礼,既装点了门面,也透着浓浓的烟火气。
操场是新平整出来的,用石碾子压得紧实,边缘种着几株刚栽的杨树苗,树干上缠着防牲畜啃咬的草绳。操场边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得有几十年树龄了,粗壮的树干上挂着个磨得发亮的铜铃,铃舌是用黄铜打的,阳光下闪着微光。树底下站着个扎着两条粗麻花辫的姑娘,蓝布褂子洗得发白,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纤细却结实的手腕,手里正攥着根系着铜铃的麻绳,应该是怕孩子们读书分心,特意站在树下守着,等下课再摇铃——不用问,这定是林晓燕老师。
驴车刚在学堂门口的平地上停稳,还没等老周头喊“吁”,学堂的木门就“吱呀”一声开了,一群穿着打补丁衣裳的孩子涌了出来,像一群刚出笼的小鸟,叽叽喳喳却不吵闹。为首的是个虎头虎脑的男孩,约莫七八岁,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袖口磨出了毛边,手里举着个精致的桦木小车模型,车轮是用圆木削的,还安了简易的轴,推一下就能转好几圈,正是二柱;旁边扎着红头绳的小姑娘个子不高,梳着齐刘海,手里小心翼翼地攥着一束刚采的金银花,花瓣上还沾着晨露,应该就是信里提到的丫丫;最矮的小男孩穿着件灰布小褂,怀里捧着本翻得卷边的《少年科学画报》,封面上的水车图案被摩挲得发亮,想必是对科学着了迷的小石头。
“赵叔叔!赵叔叔来啦!”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孩子们立刻整齐地站成一排,虽然站得歪歪扭扭,却都努力挺着小胸脯,齐声喊着“赵叔叔好”,眼睛里闪着好奇又崇敬的光,目光齐刷刷地落在赵卫国带来的那个军绿色帆布包上——里面装着他特意带来的望远镜、军用水壶和几本翻旧的战地日记,还有给孩子们带的水果糖。
林晓燕快步从孩子们身后走过来,手里拿着块擦得锃亮的长方形铁皮,上面用白色粉笔工工整整写着“英雄故事分享会”七个字,笔画间透着书卷气。“赵同志,可把您盼来了!”她脸上带着真切的笑意,额角还沾着点粉笔灰,显然是刚从课堂上出来,“孩子们三天前就开始盼了,每天早自习结束都要派两个代表去路口望,昨天小石头还跟我说,要是赵叔叔再不来,他就带着二柱去县城接您。”
她笑着把铁皮牌挂在学堂门口的木柱上,木柱是新刷的桐油,散发着淡淡的木香,“孙木匠听说您要来,特意连夜给您做了张讲台,选的是最好的桦木,还在正面刻了‘守土初心’四个字,说是照着赵铁山老英雄当年的军牌字体刻的,刻完连夜用木蜡油擦了三遍,亮堂着呢。”赵卫国顺着她指的方向往学堂里看,果然见屋中央摆着张新做的桦木讲台,台面打磨得光滑平整,上面放着个粗瓷茶碗,是学堂里最好的一只,碗沿还留着未擦净的木蜡油痕迹,显然是刚摆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