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里,楼层渐渐上升。
电梯门突然打开,走廊上的人都纷纷看了过来。
顾浔野一身深灰色西装格外惹眼。
细腻的面料裹着挺拔身形,左胸口袋垂落的金属链条泛着冷光,三件套的马甲与西裤严丝合缝,每一处剪裁都像为他量身定制,将绅士的干练与品味焊在了身上。
直到他迈步踏出电梯,那顶压着眉梢的鸭舌帽才显得格外突兀,像是精致礼盒上错系了根粗麻绳。
当所有人的目光如聚光灯般打在自己身上时,顾浔野这才低头扫了眼自己的行头。
深灰西装的挺括感在这群穿着随意的人中间像道分水岭。
他心里暗忖,下次得穿得再接地气些,要不是急着赶过来,哪会穿的这么正式。
可走廊里的人都看呆了,就像是本该商务谈判桌前的精英,竟出现在这乱糟糟的公寓楼层,严肃得让人不敢出声。
连一边站在自家门口的江时洺看见顾浔野时,瞳孔都微不可察地缩了一下。
这风格与他记忆里的模样截然不同,第一次在电梯撞见时,对方一身黑色冲锋衣,活像个刚从户外探险回来的爱好者;可今天,笔挺的西装把他衬得格外庄重,说是刚结束一场高级约会都有人信。
念头刚落,江时洺的视线就不受控制地飘向顾浔野的脸。
帽檐依旧压得极低,大半张脸藏在阴影里,他甚至觉得对方是刻意垂着头,仿佛要把自己的样貌彻底藏进这层神秘的屏障里。
而赵强最先回神,慌慌张张迎上来:“小顾啊,你可算来了!他们、他们……”话音未落,顾浔野已单手插在西装裤袋里,目光越过人群,精准锁在他家门口那对提着水桶的夫妻身上。
迈步走向赵强时,那对提着水桶的夫妇突然把桶往地上一撂,溅起的水渍在地板上晕开一片。
女的叉着腰先开了口:“老赵!这就是你说的租客?穿成这样跟个大老板似的,能住在这种破公寓里?”夫妻俩上下打量顾浔野,眼神里满是狐疑,仿佛看见天鹅混进了鸭群。
顾浔野又将的视线掠过缩在角落的阿姨,随后在旁边一个陌生青年脸上顿了顿。
好像是03住户的邻居。
他没多停留,目光很快锁向01号房门,紧闭的门板像块拒绝沟通的铁壁,这么大动静都不愿出门看看,他都怀疑女主是不是住在这里了。
而一边的夫妻俩交换个眼神,语气骤然强硬起来:“老赵你看看!找的什么租户?穿得人模狗样,一直不露面,还让别人替他背锅!”话里的“别人”指的正是缩在一旁、连头都不敢抬的保洁阿姨。
赵强几乎是小跑着冲到顾浔野面前,脸上堆着慌乱的笑,语速飞快地解释:“小顾啊!你这几天不在家,请的阿姨也太不省心了!浴室水龙头没关紧,水直接漫了一地,还往楼下渗!人家举报了好几次,我打你电话又一直不通……而且这水都漫到走廊了,要不是隔壁这位小伙子发现的早,估计这走廊也全是水了!”
人群的矛头瞬间对准了顾浔野和缩在角落的阿姨,毕竟人是他请的。
那阿姨只在聘用时和顾浔野打过一次照面,此刻她站在人群边缘,肩膀微微发颤,想辩解却又不敢往前,只能捂着嘴无声地掉泪。
顾浔野没工夫纠结这些,他只想快点解决问题,于是开门见山:“说吧,需要赔多少。”
这话像是点燃了炸药桶,那对夫妇瞬间炸了锅。
女的叉着腰往前一步,声音尖得刺耳:“嘿!你这小伙子别以为有点钱就了不起!我们要的不光是赔偿,还有道歉!你把我们家书房全泡了,多少绝版书都废了!你知道那些书值多少钱吗?”
男的也立刻站到妻子身前,虎视眈眈地盯着顾浔野:“就是!那些可都是珍藏的名家孤本,你赔得起吗?”
站在一旁的江时洺见气氛剑拔弩张,心也跟着提了起来,下意识朝顾浔野投去担忧的一瞥。
他没多想,快步上前挡在夫妇俩和顾浔野之间,脸上堆着温和的笑,语气尽量放缓:“叔叔阿姨,您二位先消消气,总有解决的办法。他是刚搬来的新租户,这次确实是他的问题,道歉肯定少不了,下次他肯定会多注意的。”
那阿姨根本不领江时洺的情,一把将他推到旁边,手指直戳戳地指向顾浔野,声音里满是积攒多日的火气:“你别在这打圆场!他一直躲着不肯出面,真当我们老两口好欺负是吧?我们在这住了好几年,头一回碰到这么糟心的事!”
顾浔野听着这翻来覆去的指责,眉头拧得更紧,耐心也耗得差不多了。
他打断对方的话,没半分耐心:“你们不就是想要钱?报个数,给了钱就别在这闹了。”
他今天为这档子破事跑一趟公寓,要见的人没见到,反倒被一群人围着聒噪,说来说去,不就是几本书的赔偿款?
这话彻底点燃了那女人的火气,她气冲冲地往顾浔野面前凑:“你这小伙子怎么说话呢!你以为我们是来讹你来了?我们也算是长辈,说话语气没大没小的,就从没见过你这么没家教的!”
“没家教”三个字瞬间让顾浔野的眼神沉了下去。
江时洺见势头不对,赶紧上前半步,用胳膊轻轻碰了碰顾浔野,低声劝:“别气,他们年龄大了,这件事好好解决,不然会更麻烦。”
而一旁的阿姨依旧缩着,头垂得更低,半句辩解也不敢说。
顾浔野听到江时洺的话才压下怒气,深吸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语气却更冷:“说吧,你们到底想怎么样?要多少钱,我都给。”
这话一出,那男人瞬间没了之前的硬气,慌忙拉过还想争辩的女人,在她耳边嘀咕了两句。
两人交换个眼神,男人试探着伸出手,比了个“五”的手势,吞吞吐吐道:“那、那你就给这个数吧。”
顾浔野扫了眼他的手,眉头都没皱:“五百万?”
“啊?什么?”男人吓得腿一软,差点没站稳。
赵强和江时洺也同时愣住,眼神里满是震惊,齐刷刷地看向顾浔野。
顾浔野没管众人的反应,只盯着那男人,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借个火”:“你要五百万是吧,没问题。把账户给我,我让人给你打过去。”
男人这才回过神,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指着顾浔野的鼻子笑骂:“你这小子还学会骗人了?躲了这么久不敢露面,现在倒装大方!你要是真有五百万,能住这种破公寓?我看你五万都拿不出来!”
顾浔野看着他们震惊到变形的脸,心里还暗忖,五百万是不是太少了?毕竟之前处理过类似纠纷,赔偿款比这高得多。
可眼前这夫妻俩的反应,再看其他人的反应,显然是这数超出了他们的预期。
江时洺见状,赶紧上前脸上还堆着和气的笑:“叔叔阿姨,要不先带我去你们书房看看?我跟他是朋友,知道他刚才是气话。这赔偿可不是小事,五百万就是随口说说,当不得真。”
顾浔野的目光这才落到身旁的青年身上。
他忽然发现,这个邻居看着沉稳,嘴还挺会说,三言两语就把剑拔弩张的气氛压了下去。
那对夫妇本就没把顾浔野的话当真,能住这种老旧公寓的人,怎么可能随手拿出五百万?怕不是急了眼说胡话。
而顾浔野却盯着江时洺,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刚才他说朋友?这说法可真离谱。他们明明只是住同一层楼的邻居,甚至第一次见面连话都没说过,哪里就成朋友了?谁承认了?
那对夫妇见江时洺始终态度温和,说话又句句透着诚恳,先前紧绷的脸色终于松了些,也没再揪着不放,只悻悻地招呼着人,转身往楼下走去。
顾浔野耐着性子跟在众人身后下楼,一进那间所谓“被淹了的书房”,便忍不住挑眉。
哪有他们说的那般夸张,不过是墙边几本书泡得发皱,墙皮裂了几道细纹,连地面都没积多少水。
他心里暗哂,早知道是这光景,还以为楼下真能养鱼了。
江时洺绕着书房仔细检查一圈,转头看向夫妇俩,语气平和:“叔叔阿姨,楼上漏水确实影响到你们家了,但情况没那么严重。你们刚才说的赔偿,”他抬手比了个“五”的手势,“是五千吧?”
夫妇俩立刻点头,脸上还多了几分傲气:“对!就是五千!怎么了?”话里带着理所当然。
而这五千块对普通人家来说,抵得上一两个月的工资,已经不算少了。
江时洺却没顺着他们的话接,反而笑着摆了摆手:“叔叔阿姨,我倒觉得,这五百块就够了。您那几本泡坏的书,我家刚好有,回头给您送过来;墙皮修补也简单,找个师傅来弄,两三百块就能搞定。要五千的话,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这话一出口,不光夫妇俩愣住,连顾浔野脸上都闪过一丝错愕。
他先前还在琢磨五百万够不够,没成想江时洺直接把数砍到了五百,这落差大得让他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在来的路上顾浔野其实也猜到了,这事终归要赔些钱才能了结。
可此刻,他却被眼前的落差狠狠震了一下,他惯于应对那些动辄狮子大开口的场面,本以为这次至少要掏出去一笔不小的数目,却没成想对方最初的诉求不过五千块,到了江时洺这儿,甚至压到了五百。
直到这时他才恍然意识到,在他习惯的那个世界之外,在那些他从未留意过的角落,阶级的刻度如此清晰。
有他所处的高度,也有更低、更贴近烟火气的生存维度,那是他从未真正触碰过的现实。
“500块就想打发我们?”那对夫妇一听,火气又上来了,女人嗓门拔高了八度,“他连句像样的道歉都没有,态度差成这样,500块就想把这事翻篇?门都没有!”先前扯着“孤本”“绝版”要高价的尴尬,早被他们抛到了脑后,只剩下被“压价”的不满。
江时洺却没慌,依旧笑得温和:“叔叔阿姨,您二位德高望重,都是长辈。我们这些刚入社会的小辈,难免有考虑不周的地方,本就该承蒙您多担待些。再说了,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都是邻居,处好关系日子才舒心,您说是吧?”他顿了顿,又往顾浔野那边偏了偏头,“您看我朋友,也是刚搬来没多久,头一回出这种岔子,肯定也记教训了。您心肠这么好,就当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这一次,下次绝不会出这种事了。”
这番话说得熨帖,那女人脸上的怒气明显消了大半,像是被“德高望重”这些词捧得舒坦了。
她犹豫了几秒,语气软了些却依旧不肯松口:“500块还是不行,最低1000!再往下讲,我可就真报警了!”
江时洺没再继续讲价,转头把目光投向顾浔野。
而顾浔野还在暗自庆幸,刚才那五百万还好没人当真。
听见“最低1000块”,他没半分犹豫,直接从西装内袋掏出一张卡,谁料卡片刚露出来,众人的目光又齐刷刷地聚过来,满是震惊。
那女人一看,火气又窜了上来:“你还在这装大款呢?我们家可没刷卡机!”
而此刻的顾浔野,自己身上除了这张卡,连手机都没带,手机落在车里了。
他本以为来这儿赔了钱就能走,没成想会闹到这般地步,对方一边装着受害者博同情,一边不情不愿假意要赔偿,这种人他见得太多,只觉得厌烦。
他皱着眉开口:“我只有卡,手机没带。”
“你身上连现金都没有?”女人追着问。
顾浔野摇摇头。
而这时周围人的眼神瞬间变了,同情像细密的网,轻轻罩在他身上,众人都觉得他穿得人模狗样,却连一千块现金都拿不出,甚至连手机都没有,像是穷的掏不出来。
顾浔野此刻也觉得荒唐。
反正只要他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就在这时,江时洺掏出钱包,抽出300块现金攥在手里,又点开手机支付界面:“阿姨,您把收款码给我吧,剩下的我转您。”
那女人的脸色瞬间缓和下来,脸上挤出笑容:“早这样不就好了。”她又转向顾浔野,语气带着几分嘲讽,“你看看你朋友,人家多懂人情世故!”
可话音刚落,对上顾浔野冷冰冰的脸,她又猛地缩了缩脖子,赶紧收回目光,一把夺过江时洺手里的现金,麻利地调出二维码。
江时洺扫码转完钱,还温声劝了句:“阿姨您别气,以后都是邻居,大家都是一家人。”
江时洺语气依旧温和,耐心地跟那女人说了几句软话,无非是“以后多注意”“邻里间互相担待”之类的话,听得人心里熨帖。
那夫妻两人本就得了赔偿,这会儿又被江时洺的态度顺了心气,脸上的怒意渐渐散了,只剩下几分被捧着的舒坦。
钱也拿到了,心里的火气也顺了,自然不会再揪着这点事不依不饶。
事情了结,几人转身一起回了楼上。
刚上楼,就见顾浔野请的那位阿姨还站在他家门口,肩膀一抽一抽的,眼泪顺着皱纹往下掉,手里攥着的抹布都被捏得发皱。
赵强跟在后面上来,一开口就带着点“早知道如此”的语气:“小顾啊,你看这事儿闹的,这有时候啊,年龄大了确实有弊端,记性跟不上,一点小事都能出岔子,还是我亲自给你选吧。”
顾浔野心里清楚,赵强这点小心思瞒不过他,先前说什么“别人家不容易”“帮着搭个线”,说到底,就是想把自己认识的人安到他身边干活。
可顾浔野最反感这套,陌生人进自己的生活,他只信自己挑人的眼光,从不肯让别人随意塞人。
他没理会赵强,径直走向还在抹眼泪的刘阿姨。
刚走近,刘阿姨就猛地鞠了个躬,声音带着哭腔:“顾先生,对不起!都怪我疏忽,那天走的时候忘了关厕所水龙头,今天才给您惹这么大麻烦,是我不对!您赔了多少钱?从我工资里扣吧,这个月干完我就走,绝不再给您添乱!”
江时洺站在一旁,将刘阿姨的愧疚与诚恳看在眼里,又悄悄瞥了眼顾浔野,猜不透他会如何处置。
顾浔野望着一直躬着身的刘阿姨,没上前扶,只站在原地,语气比刚才缓和了些:“算了,这事我也有责任,不能全怪你。”
顾浔野对身边的陌生人,特别是这种他顾及不到的事,他总会在私下做足背调,刘阿姨自然也不例外。
他知道刘阿姨的丈夫常年瘫痪在床,家里还有两个孩子,一个在读大学,一个刚上幼儿园,家里很缺钱。
也正因如此,他给刘阿姨开的工资比市场价高了不少,一个月足足一万块。
赵强还在一旁劝,语气带着几分不死心:“小顾啊,要不还是换个人吧?她这次犯的错不小,万一以后再笨手笨脚……你要是点头,我现在就去给你找,我认识一个朋友,又会做饭又会打扫的,保准让你省心。”
顾浔野也没抬,只淡淡回了句:“不用了,不换人。”
这份干脆的坚持,让一直忍着泪的刘阿姨再也绷不住,眼泪又涌了出来,哽咽着道谢:“谢谢顾先生……谢谢您不怪我,下次我绝对、绝对不会再犯这种错了!”
这时,101的声音突然在顾浔野脑海里冒出来,带着点雀跃:“宿主,其实你是个很好的人呀!你看,你这就是在帮刘阿姨,在她眼里,你肯定特别好。”
顾浔野挑眉,在心里反问:“怎么才算很好的人?”
“宿主现在这样就是啊!”101的声音很笃定,“你有能力帮她,还愿意帮她,这就是好人做的事嘛。”
顾浔野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只是刚好有能力帮,为什么不帮?能做些顺手的事,但我不想当好人,也不喜欢别人给我发‘好人卡’。”
101似懂非懂地嘀咕:“那不就是活雷锋嘛!做好事还不留名,明明心里是好意,嘴却这么硬。”
顾浔野没接话,但他很清楚的认识到自己的内心在想些什么。
他要的是等价交换,又或者他心甘情愿对一个人好,但他始终没办法坦然接受别人的善意。
不过他心里悄悄划了个例外,温家人,是不一样的。
他愿意接受温家人的好,或许是因为相处得太久,早已习惯了那份暖意,是清晨桌上温着的粥,是深夜留着的灯,是随口一提就被记在心上的小事。
可这份习惯里,始终藏着他的清醒,他们是阶段性的家人,像旅途中结伴走一段路的人,终有分开的时刻。
他明白,就算有一天他从这个世界消失,顾浔野这个名字不再被提起,地球依旧会转,日出日落不会变,温家人的生活,也会循着原本的轨迹,继续往前走。
赵强见顾浔野态度坚决,也不再劝换人的事,话锋一转,带着点长辈式的叮嘱:“小顾啊,你也别总泡在公司,天天熬夜不回家,身体哪扛得住?”
顾浔野租下这房子这么久,压根就没回来住过。
顾浔野只是淡淡点头,没多言语,伸手打开了自家房门。
门刚推开,满地的积水便映入眼帘,湿哒哒的地板泛着水光。
刘阿姨见状,慌忙上前,满脸愧疚:“顾先生,实在对不起,还没来得及收拾干净……我现在就接着弄,可能得麻烦您等一会儿。”屋里这光景,显然是住不了人了。
江时洺也跟着看清了屋内的情况,刚想开口,却和顾浔野同时出了声。
“你……”
“你要去我家坐会吗?”
江时洺先一步说完,指了指身旁已经打开的房门,像是早有准备,正无声地发出邀请。
顾浔野抬眼看了眼他的屋子,里面收拾得干净利落,透着股清爽的生活气。
“不了。”顾浔野收回目光,语气比之前柔和了些,“刚才谢谢你帮我垫了钱。”说着,他便要从口袋里又掏那张卡。
江时洺一看就知道他想干什么,赶紧摆手:“这点钱我不着急,卡就不用拿出来了,不就一千块嘛。”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要不你把手机号给我?先加个联系方式,等哪天你有钱再给我。”
顾浔野手里的动作顿住,心里却在犯嘀咕,他本打算直接把卡递过去,再告诉对方密码,反正卡里有一千万,让他自己取走一千块就好,哪用得着这么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