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车在高速公路上匀速行驶,引擎发出稳定而低沉的轰鸣,像一首催眠的副歌,让车厢里的大多数人昏昏欲睡。赵凯的脑袋小鸡啄米般点了几下,终于彻底歪倒在窗玻璃上,睡得香甜。阳光透过玻璃,在他年轻甚至略带稚气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陈墨没有睡。
他静静地靠在窗边,目光沉凝地投向窗外。这一次,他的视线不再进行战略扫描般的分析,而是以一种近乎审视的、带着某种仪式感的目光,凝视着那些飞速倒退、不断被抛诸身后的风景。
这不仅仅是一次物理空间上的移动,更是一次时间与心境上的切割。
窗外,平坦广阔的关中平原如同一幅巨大的、色彩斑斓的织锦,在秋日高远的天空下徐徐展开。大片大片已经收割或即将成熟的玉米地,呈现出深浅不一的黄褐色,像一块块厚实的地毯。偶尔掠过的村庄,红砖灰瓦的农舍点缀其间,炊烟袅袅,透着安宁与闲适。远处,一排排笔直的白杨树如同忠诚的卫兵,守护着这片肥沃的土地。
这些景象,与他家乡华北平原的景致既有几分相似,又带着鲜明的地域特征。相似的是那份属于农耕文明的厚重与质朴,不同的是这里更靠近那片孕育了十三朝古都的龙兴之地,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更为古老和深沉的历史气息。
风景在倒退,时光在前进。
陈墨的瞳孔中,倒映着这流动的画卷,思绪也随之飘远。
那些金黄的麦田,让他想起了老家村口那片他奔跑嬉戏过的打谷场,想起了父亲弯腰收割时汗湿的脊背,想起了母亲在田埂上呼唤他回家吃饭的悠长乡音。这些画面,温暖而清晰,却正在被疾驰的车辆迅速拉远,压缩成记忆深处的一帧帧定格的影像。
那些掠过的村庄和城镇,名字陌生,与他的人生再无交集。它们就像他前世生命中路过的无数个模糊的站台,匆匆一瞥,便永不相见。而此刻,它们同样被无情地甩在身后,象征着那些平庸的、可以被遗忘的过去。
他甚至能看到平行的公路上,偶尔有车辆交错而过,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那些车里的人,或许正奔赴着各自的家乡,奔赴着温暖与团聚。而他,却逆着这人情之常,义无反顾地奔向一个充满未知与挑战的远方。
这是一种奇特的疏离感。他像一个置身事外的观察者,冷静地看着属于“过去”的一切,无论是熟悉的还是陌生的,都如同退潮般迅速远离他的生命轨道。
决绝,方能新生。
他心中没有太多的伤感,反而涌起一股斩断枷锁般的快意。
重生这半年来,他奋力拼搏,弥补遗憾,积累资本,固然成绩斐然。但他的根,他的大部分情感牵绊,依旧牢牢地系在那个生他养他的小城。那里有他成功的喜悦,也有他失落的遗憾(林婉清),有他需要守护的家人,也有他熟悉的一切人情世故。
这些既是动力,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一种无形的束缚。它们定义了他的过去,也或多或少会局限他对未来的想象。
而现在,这场物理上的远离,正是一场精神上的断奶。
车窗外的风景,就是他主动抛弃的、那个狭小却舒适的旧世界。他正在亲手将自己连根拔起,移植到一片更广阔、更肥沃,但也风雨更疾的土壤中去。
他的目光掠过一片已经建成但似乎入住率不高的新城区,整齐的楼房空荡着许多窗口,像等待填充的棋盘。这让他联想到自己,不也正是如此?交大那片广阔的校园,就是他新的棋盘,等待他去布局,去落子。
他又看到远处山脚下,似乎有一个正在施工的工地,塔吊林立,预示着新的生长。这何尝不是他内心的写照?旧的正在剥离,新的正在构建。
车辆驶入一段穿山隧道,光线骤然变暗,车窗瞬间变成了镜子,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的面容——年轻,俊朗,眉宇间没有了半年前的迷茫与青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平静和隐含的锐利。眼神深邃,仿佛蕴藏着星辰大海。
隧道不长,光明很快重新降临。
窗外豁然开朗,视野更加开阔。平原的边缘,城市的轮廓已经愈发清晰,不再是遥远的天际线,而是能够分辨出一些标志性的建筑群。一种庞大的、混合着历史沉淀与现代活力的气息,似乎已经透过车窗,隐隐传来。
陈墨知道,目的地快要到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身后那飞速倒退、已然变得有些模糊的田园风光,然后,缓缓地、坚定地,转回了头,面向前方。
不再回顾。
那些倒退的风景,无论是美好的还是平凡的,都已成为过去式。它们被他珍藏在心底,化为前行的养分,却不会再成为牵绊他脚步的绳索。
他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利剑,笔直地投向那越来越近的、象征着未来与战场的城市轮廓。
车厢内,广播响起乘务员温柔的提示音:“各位旅客请注意,前方即将到达本次行程的终点站——西安站,请您收拾好随身物品,准备下车……”
赵凯被广播吵醒,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啊?到了?这么快?”
陈墨没有回答,他只是微微直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为久坐而略显僵硬的脖颈,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峻而期待的弧度。
风景,已在身后。
征途,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