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维莱特有限的“宽容”,如同在密闭的房间里开了一扇小窗,让芙宁娜得以喘息,却也让她更清晰地感受到了窗外席卷而来的、名为“舆论”的寒风。
起初只是些微弱的杂音。
在她由小咝和小闪“陪同”着,在枫丹廷巡游时,她能感觉到某些投向她的目光,不再仅仅是纯粹的崇拜与热切。
多了一些……审视,一些窃窃私语,一些不易察觉的躲闪。
(嘛…是错觉吧?本神明只是太久没出现,子民们有些生疏了……)
她试图用惯常的浮夸表演来掩盖内心的不安,挥舞着手臂,向人群送去飞吻和戏剧化的祝福。
然而,回应她的,除了部分依旧狂热的信徒,似乎多了一些迟疑的、甚至带着隐隐恐惧的视线。
(……怎么回事?)
不安的种子一旦落下,便开始疯狂汲取着她内心的养分,生根发芽。
真正的风暴,始于一篇突然在民间小报上流传开来的、笔锋极其恶毒的文章。
文章没有署名,用词隐晦却刀刀见血。它没有直接质疑芙宁娜的神位,却以一种“忧国忧民”的口吻,巧妙地编织着怀疑的罗网:
——“众所周知,我枫丹立于原始胎海之上,预言如悬顶之剑。值此危急存亡之秋,身为执掌水之权柄的神明,近期的‘深居简出’是否意味着对预言的无能为力?”
——“欧庇克莱歌剧院的神谕,依旧每日准时响起,维持着律法的运转。但这宏大的神迹,与神明日渐减少的公开现身、以及偶尔流露出的……与神格不符的‘人性化’举止,是否存在着某种令人不安的割裂?”
——“更有未经证实的流言提及,神明大人似乎与某些……来自异邦的、背景复杂的势力,存在着不清不楚的牵连。这是否会影响到她对于枫丹纯粹无私的守护?”
每一句都像是淬了毒的冰锥,精准地刺向芙宁娜最脆弱、最无法辩解的地方。
(无能……割裂……与愚人众牵连……)
芙宁娜看着由美露莘小心翼翼呈上来的、被那维莱特下令拦截下大部分但仍有少量流传的报纸副本,手指冰凉,指尖几乎要将那脆弱的纸张捏破。
愤怒,委屈,还有更深层的、被说中心事的恐慌,如同海啸般在她胸中翻涌。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我留在枫丹,我扮演神明,我……我一直在努力啊!)
(还有阿蕾奇诺……那次是她救了我……)
可她无法辩解。
她能说什么?
告诉所有人她是个假货,所以才会“无能为力”?
告诉所有人她和愚人众执行官的接触是迫不得已,甚至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
她只能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才勉强没有失态。
“无稽之谈。”
那维莱特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一贯的冷肃,“我已下令彻查谣言的源头。你不必为此烦忧。”
(不必烦忧?)
芙宁娜猛地转过身,异色瞳中燃烧着压抑的火焰。
“那维莱特!这不是简单的谣言!这是……这是冲着我来的!有人在故意离间我和我的子民!”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维莱特沉默地看着她,深邃的眼眸中看不出情绪。
“我明白。但在找到确凿证据之前,任何过激的反应,都只会落入对方的圈套。”
(圈套……)
芙宁娜无力地垂下肩膀。
她知道那维莱特是对的。可她就像一个被捆住了手脚,只能眼睁睁看着毒蛇逼近的囚徒,连呼喊都被堵在了喉咙里。
……
更让她心悸的事情,发生在几天后的一个深夜。
她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浸湿了睡衣。
梦里是无数双冷漠的、指责的眼睛,和欧庇克莱歌剧院那令人窒息的审判席。
她起身想去倒杯水,却在经过窗前时,无意中瞥见沫芒宫下方,露景泉的方向,似乎有一个模糊的人影,正静静地、长时间地仰望着她窗口的方向。
那人影笼罩在夜色与薄雾中,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一个大概的轮廓。
但一种极其不适的、被毒蛇盯上的冰冷黏腻感,瞬间爬满了芙宁娜的全身。
(是谁?!)
她吓得后退一步,心脏狂跳。
当她再次鼓起勇气看向那里时,人影已经消失了,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她惊魂未定下的幻觉。
可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却久久不散。
(是那个……在我脑子里低语的家伙吗?)
(他不仅在散播谣言……他甚至……在看着我?)
一种无处可逃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将她越缠越紧。
她蜷缩回床上,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却依然感觉浑身发冷。
黑暗中,那个冰冷的、扭曲的低语,仿佛再次在她脑海深处隐隐回响:
【“看啊……虚伪的偶像正在颤抖……”】
【“当信仰的基石崩塌,便是审判降临之时……”】
【“你的眼泪……将是献给新世界最好的祭品……”】
(滚开!滚出我的脑子!)
她在内心无声地尖叫,将脸深深埋进枕头,试图阻挡那无孔不入的恶念。
沫芒宫外,枫丹的夜色宁静依旧。
但芙宁娜知道,一股充满恶意的暗流,正围绕着这座水之都,围绕着被她扮演了五百年的“水神”之位,汹涌地激荡着。
一个看不见的敌人,正藏身于阴影之中,用流言作箭,用窥视为刃,一点点地瓦解着她的立足之地,为她精心筹备着一场盛大的……“审判”。
而她,除了被动地承受,似乎别无他法。
......
午后,沫芒宫寝殿内,阳光透过纱帘变得慵懒。
芙宁娜百无聊赖地陷在沙发里,刚刚结束与那维莱特“斗智斗勇”的她,感觉灵魂都被公务和规矩抽干了。
“啊啊——好无聊!”
她像只失去梦想的咸鱼,在柔软的天鹅绒垫子上滚了半圈,华丽的长发糊了一脸。
(歌剧下周才能看,甜点要后天才能批,连在花园里吃块蛋糕都涉嫌‘影响公务严肃性’!这日子没法过了!)
她哀叹着,下意识地摸向身边——通常这里会放着几本最新时尚杂志或戏剧剧本。手指却碰到了一个冰凉、光滑的矩形物体。
是那部特制的、用于与蓝星联系的加密手机。
(嘛…好像好久没看过这东西了……)
带着一点漫不经心,她按亮了屏幕。
“噗——!!!”
下一秒,芙宁娜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整个人从沙发上弹射起来,手机差点脱手飞出去。
屏幕的冷光,清晰地映照出她瞬间僵住的、写满惊骇的脸。
锁屏界面,那个属于顾清辞的聊天应用图标上,一个鲜红的、令人无法忽视的数字徽章,如同审判的印记,灼烧着她的视网膜。
【未读消息:999+】
(九、九百九十九……加?!)
芙宁娜的大脑当场宕机,异色瞳因震惊而收缩到极致。
那个控制狂……她是疯了吗?!是把通讯录当日记本在用吗?!
一股混杂着心虚、烦躁、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如此密集“关注”所带来的微妙悸动,瞬间冲垮了她刚才的无聊。
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微微颤抖。
(点开?)
(不行!绝对不行!)
(上次就是因为看了几条,心情糟糕得连吃了三个舒芙蕾都没缓过来!现在点开,岂不是自投罗网?谁知道里面是更长的课程表,还是更可怕的“方舟计划”进展报告,或者……是那些她最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的、带着悔意的追问?)
她仿佛能透过屏幕,看到顾清辞那张永远冷静、此刻却可能因为得不到回应而愈发执拗的脸。
(可是……999+……)
(万一……真的有非常、非常紧急的事情呢?)
(万一……蓝星那边,出了什么她无法解决的、只有“水神”才能应对的麻烦?)
理性与情感,好奇与逃避,在她心里激烈地拔河。
最终,她像是触碰什么极度危险的禁忌之物般,用指尖飞快地、小心翼翼地戳了一下那个应用图标——不是点开,只是让它进入预览模式。
屏幕上瞬间瀑布般刷出最新几条消息的预览。
【清辞】:新的舆论分析报告已发送。
...
【清辞】:你到底在哪里?消息也不回。
...
【清辞】:有新进展了。
...
【清辞】:……回话。
【清辞】:至少让我知道你是否安全。
最后一条的发送时间,是十分钟前。
芙宁娜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将手机屏幕扣在了沙发上,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掉那源源不断传递过来的、令人窒息的关注。
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脸颊不知为何有些发烫。
(安、安全?本神明在沫芒宫安全得很!除了快被无聊和规矩憋死之外!)
她用力甩了甩头,把那张冷静而执拗的脸从脑海里驱逐出去,也试图甩掉那999+消息带来的、沉甸甸的压力。
(不看!不回!不知道!)
(本神明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是……)
她的目光在空旷华丽的寝宫里游移,最终落在了窗外蔚蓝的天空上。
(是思考如何应对那个将要对付我的旅行者!对!没错!)
她成功地说服了自己,重新瘫回沙发里,抱着枕头,开始对着天花板发呆。
只是,那部被扣着的手机,像一块无声的磁石,始终散发着存在感,提醒着她,在另一个世界,有一个人,正在以一种近乎偏执的方式,等待着她的回音。
而那条最新的【至少让我知道你是否安全】,像一根细微的刺,扎在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带来一阵隐秘的、无法忽视的酸胀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