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的上海，总是带着一种独特的静谧。黄包车夫还没开始一天的奔波，街边的早点摊刚刚升起第一缕炊烟，空气中弥漫着清冷的、带着水汽的味道。
然而，在法租界霞飞路的“东风俱乐部”门口，这份宁静却被一群不速之客彻底打破。
天刚蒙蒙亮，这里就聚集了黑压压的一片人。他们三五成群，交头接耳，目光全都聚焦在那张贴在门上、墨迹未干的招聘启事上。
这些人，成分复杂，神情各异。
有穿着廉价西装、面带愁容的中年人，他们是之前在白俄赌场里做荷官、侍者的，因为昨夜的动荡，一夜之间就丢了饭碗，正愁着一家老小的生计。
有目光精明、四处打量的年轻人，他们或许是混迹街头的小瘪三，或许是某个小帮派的马仔，嗅觉灵敏，想要在这场变天的大戏里，为自己谋个出路。
还有几个穿着长衫、戴着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知识分子，他们对着招聘启事上“精通四国语言”“熟悉商业法规”的要求，若有所思，眼神里闪烁着不甘于平凡的光芒。
所有人的议论，都绕不开那张招聘启事上的几个关键词。
“东风俱乐部……这名字，霸道！”
“你们看这要求，‘被白俄赌场无故辞退者优先’！这摆明了是跟俄国佬对着干啊！解气！”
“薪资面议，待遇从优……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最奇怪的是这个……‘诚招账房先生，带投名状面谈’。这投名状，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还要学梁山好汉，杀个人才能入伙？”
人群议论纷纷，却没人敢上前一步。毕竟，这家俱乐部虽然换了新主人，但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豪赌和血腥的清场，余威仍在。谁也不知道，门后面坐着的，究竟是怎样的人物。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擦得锃亮的福特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街角。
车窗缓缓摇下，露出丁力那张不怒自威的脸。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俱乐部大门口那拥挤的人群，最后，落在了那张被晨风吹得微微晃动的招聘启事上。
坐在副驾驶的黄金贵，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丁力的脸色，试探着问道：“丁先生，这林小乐……也太狂了。他不仅拒了您的宴请，还让您亲自上门……现在又搞出这么大阵仗，这分明是想给您一个下马威啊！”
丁力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
他看到了人群中的期待、渴望、犹豫与畏惧。他看到了一个崭新的势力，正在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方式，向整个上海滩宣告自己的到来。
不是靠打打杀杀，不是靠拜码头、拉关系，而是靠一张白纸黑字的“招聘启事”。
这种手段，他看不懂，但他大受震撼。
许久，丁力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下马威？不。他这是在向我展示肌肉。”
“展示肌肉？”黄金贵一愣。
“你看看这些人。”丁力用下巴指了指门口的人群，“巴甫洛夫倒了，法租界里几十家白俄赌场关了门，一夜之间，多出了多少没饭吃的人？这些人，以前是俄国佬的爪牙，现在，是无主的孤魂野鬼。他们是麻烦，是隐患。可在这个林小乐眼里，他们是什么？”
丁力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是人才。”
“他只用了一张纸，就把这些‘麻烦’变成了‘人才’。他告诉所有人，跟着他有饭吃，而且是吃一碗堂堂正正的、不被俄国佬欺负的饭。黄金贵，你告诉我，这是下马威，还是收买人心？”
黄金贵听得目瞪口呆，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他只看到了林小乐的狂妄，却没看到这狂妄背后，那深不可测的手段和野心。
“那……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还进去吗？”
“进，为什么不进？”丁力推开车门，亲自走了下来，“我倒要看看，这位‘林军师’，今天能给我唱一出什么好戏。他不是要面试吗？今天，我也来当一回面试官。”
丁力带着黄金贵，穿过自动分开一条路的人群，径直走到了“东风俱乐部”的大门前。
他没有让人通报，而是亲自抬起手，用指关节，在那扇厚重的木门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
“咚、咚、咚。”
声音沉稳，有力。
……
俱乐部，二楼办公室。
林小乐几乎一夜没睡。
伏特加的后劲让他头痛欲裂，但精神却处在一种极度亢奋的状态。他面前的红木办公桌上，摊着几张画满了各种线条和文字的白纸。
那上面，有赌场的初步运营方案，有员工的薪酬体系设计，甚至还有一套简陋的“会员积分兑换制度”的雏形。这些在二十一世纪烂大街的商业模式，在这个时代，却是足以颠覆认知的存在。
周星祖在一旁的沙发上睡得口水横流，梦里大概还在数着金条。
阿杰则像一尊雕塑，站在窗边，目光警惕地注视着楼下的动静，一夜未曾合眼。
当那三声沉稳的敲门声响起时，林小乐和阿杰，几乎同时抬起了头。
“来了。”林小乐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脸上露出一丝疲惫而自信的笑容，“比我预想的，还要早一点。”
他对阿杰点了点头。
阿杰转身下楼，打开了大门。
门口，丁力一身剪裁得体的深色长衫，负手而立，身后跟着满脸堆笑的黄金贵。他的气场，沉稳如山，只是站在那里，就让周围嘈杂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
“丁先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阿杰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硬。
丁力的目光，在阿杰身上停留了片刻。他能感觉到，眼前这个沉默的男人体内，蕴藏着一股惊人的、如同野兽般的力量。这是一个真正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高手。
“这位，想必就是杰爷了。”丁力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林先生呢？”
“老板在楼上，请。”阿杰侧身让开一条路。
丁力迈步走进大厅。
大厅里，已经被简单收拾过。虽然依旧空旷，但至少不再是昨夜那副狼藉的模样。十几个穿着短褂的精壮汉子，正在擦拭着桌椅，搬运着杂物。
这些人，是林小乐让阿杰一大早从外面找来的临时工，纯粹是为了撑场面。
但落在丁力眼里，意义却截然不同。
一夜之间，这个空壳赌场，竟然已经有了人！虽然看起来都是些粗手笨脚的力工，但这至少说明，这位林先生的执行力，强得可怕。
他不动声色，在阿杰的引领下，走上了二楼，进入了那间属于巴甫洛夫，现在属于林小乐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咖啡香气。
林小乐正坐在那张宽大的老板椅上，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戴着细边眼镜，手里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看起来斯文而从容。如果不是他那略显苍白的脸色，谁也看不出他昨夜经历了怎样的疯狂。
“丁先生，请坐。”林小乐指了指对面的沙发，仿佛他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条件简陋，只有些洋人喝的玩意儿，别嫌弃。”
丁力没有坐，他的目光扫过林小乐，扫过他身后巨大的保险柜，最后，落在了办公桌上那几张画满了鬼画符的白纸上。
“林先生年纪轻轻，手段却不凡啊。”丁力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是褒是贬，“昨夜一战成名，今天就广发英雄帖。我这上海滩，很久没见过像林先生这样的人物了。”
“丁先生过奖了。”林小乐抿了一口咖啡，那苦涩的味道让他精神一振，“我们兄弟就是混口饭吃，比不得丁先生家大业大，凡事只能亲力亲为。这不，刚接手这个烂摊子，人手不够，只能贴个告示，看看有没有愿意一起奋斗的兄弟。”
两人你来我往，言语间全是机锋。
丁力笑了笑，终于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身体微微前倾，形成一种压迫性的姿态。
“林先生，明人不说暗话。巴甫洛夫的地盘，我送给你了。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我想要什么。”
“知道。”林小乐放下咖啡杯，身体也同样前倾，毫不示弱地与他对视，“丁先生想要整个上海滩的地下秩序，清清爽爽，全都姓华。而那些白俄，就是扎在您眼里的钉子。我呢，恰好帮你拔了最长、最深的那一颗。”
“说得好！”丁力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既然如此，我希望林先生能加入我的麾下。霞飞路这一片，以后都由你说了算。我丁力，绝不会亏待自己人。”
图穷匕见。
丁力终于抛出了他的橄榄枝——招安。
周星祖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躲在门口偷听，听到这话，激动得差点跳起来。一步登天啊！
然而，林小乐的回答，却再次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丁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他靠回椅背，双手十指交叉，放在桌上，脸上带着一丝歉意的微笑，“但是，我这个人，懒散惯了，不喜欢被人管。给我打工，可以。给别人打工，不行。”
办公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黄金贵的脸，刷的一下白了。他觉得林小乐一定是疯了！
丁力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他盯着林小乐，眼神变得锐利如刀。
“林先生，你这是……在拒绝我？”
“不。”林小乐摇了摇头，语气诚恳，“我是在向您提议一种新的合作模式。”
“合作？”
“没错。”林小乐站起身，走到窗边，指着楼下那群翘首以盼的人群，“丁先生，时代变了。现在不是光靠枪和拳头就能一统天下的时代了。您需要的是什么？是规矩，是秩序，是能持续不断为您创造财富的产业。”
他的手指，从赌场，划向远处的商铺和洋行。
“您擅长在台面上，与那些军阀、政客、洋人打交道，维持上海滩的‘大规矩’。而我，擅长在台面下，用我的方式，帮您打理产业，建立‘小规矩’。比如……”
他拿起桌上那份“会员积分制度”，递给丁力。
“用这种方法，我们可以让客人心甘情愿地把钱一次又一次地掏出来。我们可以让我们的赌场，变得比银行还有吸引力。”
丁力接过那张纸，看着上面那些他闻所未闻的名词和匪夷所思的逻辑，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看不懂，但他再次大受震撼。
他意识到，眼前这个年轻人，脑子里装着一个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崭新的世界。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阿杰走了进来，在他身后，跟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穿着旧长衫、神情倨傲的中年男人。
“老板，这位先生，是来应聘账房的。”阿杰言简意赅地说道。
中年男人看到办公室里的丁力，明显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他对着林小乐，不卑不亢地一拱手：“在下宋文清，曾在法兰西银行做过三年襄理，在英国汇丰银行做过五年账房，后来……得罪了洋人上司，被辞退了。”
他的履历，堪称华丽。
林小乐笑了：“宋先生的履历，我很满意。不过，我的招聘启事上写得很清楚，需要带‘投名状’。”
宋文清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本子，双手奉上。
“这就是我的投名状。”
林小乐接过本子，打开一看，瞳孔骤然一缩。
那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的，竟然是法租界公董局内部，几个法国官员利用职权，与白俄商人勾结，偷税漏税、走私鸦片的详细账目！
每一笔，都有时间、地点、经手人，甚至还有签名。
这哪里是账本，这分明是一颗足以引爆整个法租界的重磅炸弹！
“你……”林小乐抬起头，震惊地看着宋文清。
宋文清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而决绝的笑容：“我被辞退，就是因为无意中发现了这个。他们想杀我灭口，我东躲西藏，走投无路。昨天看到先生的招聘启事，我觉得，这是我唯一的机会。这本账，是我所有的赌注。我把它交给先生，只求先生能给我一个安身立命之所，护我周全。”
他赌的，是林小乐敢不敢接下这颗炸弹。
林小乐笑了。
他合上账本，看都没看一旁的丁力，直接对宋文清说道：“宋先生，从现在起，你就是东风俱乐部的总账房。薪水，是你在汇丰银行的两倍。另外，这间俱乐部，我给你半成干股。”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
宋文清激动得浑身发抖，他没想到对方竟如此干脆，如此大的手笔！他当即深深一揖到底：“宋文清，愿为老板效死！”
而丁力的脸色，则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终于明白了林小乐所谓的“合作”是什么意思。
林小乐不仅在收拢人才，他还在收集“武器”！巴甫洛夫的黑账，是武器。宋文清的这本账本，更是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拥有这些东西的林小乐，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赌场老板，他是一股足以撬动上海滩权力格局的、不可忽视的新兴力量！
他丁力，可以轻易地捏死一个周星祖，可以轻易地除掉一个阿杰。
但是，他不敢轻易地动这个林小乐。
因为这个林小乐，手里攥着太多能和他同归于尽的底牌。
“丁先生。”林小乐将那本要命的账本，随意地扔在桌上，重新坐回老板椅，微笑着看向丁力，“现在，您还觉得，我应该加入您的麾下吗？”
丁力死死地盯着林小乐，良久，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好！好一个林小乐！好一个东风俱乐部！”
他站起身，走到林小乐面前，没有再提招安的事，而是伸出了自己的手。
“从今往后，霞飞路，是你的地盘。上海滩，你我兄弟，携手共治！”
林小乐也站起身，握住了他的手。
两只手，一只布满老茧，充满了江湖的血腥与霸道；一只虽然白净，却充满了算计与智慧。
当这两只手握在一起时，一个属于上海滩的、全新的时代，就此拉开了序幕。
窗外，太阳已经升起，金色的阳光洒满了整个上海。
而那些聚集在门口的人群，看到丁力笑着走出大门，看到新上任的宋账房开始登记面试，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希望的光芒。
一个崭新的、兵强马壮的东风俱乐部，就在这第一缕晨光中，宣告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