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刚刚越过船厂高大的龙门吊，在布满铁锈与油污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试点作业区内，气氛却不像阳光那般明媚，反而有些凝重和诡异。
工人们三三两两地围在一块巨大的黑板前，交头接耳，表情各异。有好奇，有不屑，更多的，是深深的怀疑。
这块黑板是林小乐花了一晚上捣鼓出来的，上面用白色粉笔歪歪扭扭地写满了字，标题是——《“多劳多得”工分奖励试行办法》。
“项目：更换船底钢板（每平方米），标准工时：4 小时，基础工分：10 分。每提前半小时完成，额外奖励 2 分。”
“项目：引擎除锈保养（单台），标准工时：6 小时，基础工分：15 分。超时扣 2 分。”
“项目：焊接船体裂缝（每米），标准工时：1 小时，基础工分：3 分。质量不达标，返工期间无工分。”
……
下面还有一行更吸引眼球的大字：“每 1 工分 = 5 元新台币奖金，每周结算，当场发放！”
这套简单粗暴、融合了“KpI 考核”与“计件工资”精髓的制度，对于习惯了拿固定日薪、干多干少一个样的工人们来说，无异于一颗重磅炸弹。
“搞什么鬼？又是定规矩，又是算分的，把我们当学校里的小学生啊？”一个年轻工人撇着嘴，满脸不爽。
“这‘标准工时’谁定的？要是定得太短，我们拼死拼活也完不成，不是白干了？”一个经验丰富的老焊工，一眼就看出了其中可能存在的“猫腻”。
“我看呐，就是想变着法儿让我们多干活，少拿钱！什么奖金，到时候肯定有各种理由克扣！”
质疑声此起彼伏，刚刚靠着宋子豪的人格魅力和一顿酒肉建立起来的信任，在这套冰冷的规则面前，似乎又变得摇摇欲坠。
林小乐站在一旁，心里直打鼓。他知道，这是最关键的一步。昨天搞“定置管理”，大家只是觉得麻烦，但今天这个“工分制”，是直接跟工人们的钱包挂钩，一旦处理不好，立刻就会引起反弹。他那套“提升效率、实现双赢”的 ppt 话术，在这里根本讲不通。
就在这时，宋子豪走了过来。他没有像林小乐一样试图去解释规则，而是直接走到了那位质疑“标准工时”的老焊工面前。
“福伯，你是我们这里手艺最好的焊工，对吧？”宋子豪的语气很平静。
被称为福伯的老工人，挺了挺胸膛，哼了一声：“干了三十年了，这船厂里，还没我焊不了的活。”
“好。”宋子豪点了点头，他指着黑板上的“焊接船体裂缝”项目，“上面写着，一米的裂缝，标准工时一小时，拿 3 个工分。你觉得，这个标准怎么样？”
福伯眯着眼想了想，说：“如果准备工作都做好了，裂缝也不复杂的话，手脚麻利点，四十分钟也能搞定。”
“那不就得了？”宋子豪笑了，“你四十分钟干完，就能提前拿到 3 个工分，还能去干别的活，再拿别的工分。一天下来，比别人多赚几十块，晚上可以多喝两杯，不好吗？”
“话是这么说……”福伯还是有些犹豫，“万一你们定的标准不合理呢？”
宋子豪知道，光说不练假把式。他拍了拍福伯的肩膀，然后转身对所有人朗声说道：“我知道大家心里有疑虑。这样，今天我们来比一比！”
他指着那艘作为试点项目的渔船船舷上，一道约两米长的裂缝。
“我和福伯，一人一半，各焊一米。就按黑板上的规矩来，看谁干得又快又好。如果我输了，今天所有参加试点的人，工钱我自掏腰包，每人加发五十块！如果我赢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眼神变得锐利起来：“那从今以后，这个规矩，大家就得认！谁再叽叽歪歪，就是不给我宋子豪面子！”
工人们瞬间安静了下来。一场关于生产效率的改革，硬生生被宋子豪变成了充满江湖气息的“单挑”。这种方式，远比任何解释都更直接，更符合他们的逻辑。
“豪哥要亲自上？”
“他以前不就是船厂出来的吗？听说技术很好。”
“这下有看头了！”
所有人的兴致都被调动了起来，纷纷围了过去，准备看这场好戏。
福伯也被激起了好胜心，他脱掉上衣，露出干瘦但布满肌肉虬结的臂膀，沉声说道：“好！豪哥，我敬你是条汉子，今天就跟你比划比划！”
一场别开生面的“KpI 对赌”就此展开。
林小乐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他脑子里那些“试点宣讲”、“流程培训”、“意见反馈”的计划，在宋子豪这简单粗暴的一招面前，瞬间成了废纸。他再次深刻地认识到，什么叫“因地制宜”，什么叫“领袖魅力”。
比赛开始，福伯经验老道，动作有条不紊，焊接的火花均匀而稳定。而宋子豪，虽然多年未曾碰过焊枪，但那份刻在骨子里的记忆还在，他的动作同样精准有力，甚至因为体力更好，在某些环节上比福伯还要快上一线。
一个小时后，两人几乎同时完成了工作。
老顾亲自担当裁判，他戴上老花镜，仔细检查了两段焊缝。
“福伯的焊缝，均匀，扎实，是老师傅的手艺。”他先是点了点头，随即又看向宋子豪的成果，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阿豪的……更胜一筹。焊道饱满，而且熔深更足，强度会更高。从质量上说，阿豪赢了。”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叹。他们没想到，这个传说中的黑道大哥，干起本行来，竟然比厂里最好的师傅还要厉害。
福伯看着那段完美的焊缝，也是心服口服，他对着宋子豪拱了拱手：“豪哥，我服了！”
“福伯你客气了，我只是占了年轻力壮的便宜。”宋子豪扶住他，然后转向众人，“大家看到了，规矩是死的，但人是活的。只要你有本事，就能在这里赚到比以前更多的钱。我和小乐搞这些，不是为了压榨大家，是想让咱们一起，把日子过得更好！”
他这番话，掷地有声。再配上刚刚那场无可争议的胜利，工人们心中的疑虑，终于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跃跃欲试的兴奋。
“工分制”的推行，成功了。
……
宿舍里，小马哥正靠在床头，百无聊赖地摆弄着他那两把已经擦得油光锃亮的伯莱塔手枪。
拆解，组合，上膛，退弹……他闭着眼睛，仅凭肌肉记忆，就能完成所有动作。这曾是他引以为傲的绝技，但现在，这双灵活的手，却无法让他站起来。
窗外，船厂里传来的喧闹声，让他更加烦躁。他能听到宋子豪和工人们的喊声，能听到林小乐那不时冒出来的奇怪词汇。他们都在为了“新生”而忙碌，只有他，像个废人一样，被困在这四面墙壁里。
“操……”他低声咒骂了一句，将手枪重重地放在了床头柜上。
就在这时，林小乐推门走了进来，手里端着午饭，脸上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兴奋。
“马哥，开饭了！”他把饭盒递过去，“今天食堂加菜，有红烧肉！工人们干劲足，伙食也得跟上，这叫‘后勤保障激励法’！”
小马哥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看你那德性，捡到钱了？”
“比捡到钱还高兴！”林小乐嘿嘿一笑，把上午“KpI 对赌”的事，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你是没看到，豪哥那一下，简直帅爆了！王霸之气一放，所有人都服了。什么管理学，都不如大哥亲自下场管用。”
小马哥静静地听着，眼神微微闪动。他能想象出那个画面，那是属于宋子豪的魅力，一种他既熟悉又敬佩的力量。
“所以，你们那个什么‘工分制’，就这么搞定了？”他问道。
“搞定了！现在工地上跟打了鸡血一样，人人都抢着干活，生怕工分被别人抢了。”林小乐得意地说，“按照这个进度，那艘渔船的维修，至少能提前三天完成！”
“别高兴得太早。”小马哥忽然冷不丁地泼了一盆冷水。
“啊？”林小乐愣住了。
小马哥用下巴指了指窗外，那个作为试点的渔船方向。“你们只想着怎么把活干快，想过活干完了，怎么交差吗？”
“交差？修好了不就交差了吗？”
“蠢货。”小马哥毫不客气地骂道，“我这几天躺在这里，闲着没事就盯着那艘破船看。你们换了三块船底钢板，补了十几处焊缝，还保养了引擎。但你们有没有检查过船上的配重？”
“配……配重？”林小乐对这个词完全陌生。
“船在水里，是要讲究平衡的。”小马哥的语气，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工程师，“你修补船体，改变了局部的重量和结构。如果不重新计算和调整配重，这艘船下水后，很可能会出现倾斜，甚至在遇到大风浪的时候，有翻船的危险！”
林小乐听得冷汗都下来了。他光想着套用现代管理模式提高效率，却完全忽略了造船业本身最核心的技术细节。这要是真出了事，别说赚钱了，他们三个都得被老顾沉到海里去。
“那……那怎么办？”林小乐急了。
“怎么办？去把船的原始设计图找来，再把你们所有维修更换的材料、位置、重量都给我列个清单。老子当年跟人走私，连货轮的吃水线和载重平衡都算过，一艘小渔船，还难不倒我。”小马哥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丝熟悉的、桀骜不驯的弧度。
那一刻，林小乐看着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不是一个等待救赎的瘸子。
他是一头受伤的雄狮。即便无法奔跑，他敏锐的嗅觉和审视领地的目光，依旧致命。
林小乐二话不说，立刻跑出去找老顾要图纸和数据。
接下来的几天，船厂里出现了一道奇特的风景线。
在热火朝天的作业区外，那间小小的宿舍，俨然成了整个项目的“总指挥部”。
林小乐和宋子豪每天都会把当天的进度、遇到的技术难题，向床上的小马哥汇报。而小马哥，则靠着他那不知从哪里学来的驳杂知识和丰富的江湖经验，总能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所在。
“让阿福的焊枪电流再调高 5 安培，他那个位置，风大，温度散得快。”
“告诉那几个新来的，打磨船壳的时候要顺着一个方向，来回乱磨会影响漆面的附着力。”
“今天风向是东南风，喷漆作业要安排在船的西北侧，不然油漆全吹到刚修好的地方了。”
他不再自怨自艾，而是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了这场“遥控指挥”之中。他那敏锐的观察力和对细节的掌控力，让宋子豪都为之惊叹，更让林小乐这个“纸上谈兵”的军师，佩服得五体投地。
三天后，当那艘渔船的维修工作，比原计划提前四天，并且以无可挑剔的质量完工时，整个船厂都轰动了。
船主来验收时，绕着焕然一新的渔船，左看右看，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表情。他不仅爽快地付清了尾款，还额外包了一个大红包给老顾，指名要感谢那个提出“新方法”的团队。
当晚，老顾亲自摆了一桌酒席，就在那间简陋的宿舍里。
桌上，是丰盛的酒菜。床边，小马哥破天荒地坐直了身体，后背靠着墙，那条伤腿伸着，虽然依旧不能动，但他的眼神，却明亮得像两颗星辰。
老顾端起酒杯，郑重地对宋子豪、林小乐，以及床上的小马哥说道：“阿豪，小乐，还有阿 mark，我老顾干了一辈子船厂，今天，算是开了眼界了。你们，是人才！”
他一口干掉杯中酒，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
“这是这次工程，你们应得的分红。还有……”他顿了顿，脸色变得严肃起来，“你们要我打听的事，有消息了。”
宋子豪和林小乐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香港那边，现在是谭成以前的副手，一个叫阿成（Shing）的在主事。这个人，比谭成更狠，也更毒。他接手了你们所有的地盘，而且放出话来，谁能提供你们的消息，赏金一百万。”
宋子豪的拳头，猛地攥紧。
“台湾这边，”老顾继续说道，“高雄警方的调查，因为牵扯到黑帮火并，一直没什么进展。但他们已经把你们三个列为最高级别的通缉犯，全台湾的港口、机场，都布了网。”
房间里的气氛，瞬间从庆祝的喜悦，转为冰冷的严峻。
“不过，”老顾话锋一转，“也有一个好消息。我有个老朋友，在基隆港管事。他手下有几条跑远洋的货轮，可以……送人出去，神不知鬼不觉。”
这是老顾给他们的，一条真正的生路。
离开这里，远走高飞，彻底告别过去。
宋子豪沉默了。他看向林小乐，又看向床上的小马哥。
林小乐没有说话，他知道，这个决定，必须由宋子豪来做。
小马哥拿起桌上的一瓶啤酒，用牙咬开瓶盖，狠狠地灌了一口，然后用手背擦了擦嘴，看着宋子豪，一字一句地说道：“豪哥，我等了你三年，不是为了像丧家之犬一样逃跑的。”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我失去的东西，我一定要亲手拿回来！”
宋子豪看着兄弟眼中重燃的火焰，那是他最熟悉的光芒。他笑了，笑得释然，也笑得豪迈。
他端起酒杯，对老顾说：“顾叔，您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但我们的事，必须我们自己了结。”
【隐藏任务“浪子回头”进度更新……】
【任务目标一：协助宋子豪坚定“重新做人”的信念……完成度：35%。信念已坚定，但道路的选择出现分歧。】
【任务目标二：协助小马哥（mark Lee）走出“瘸腿”的阴影，重新找回英雄的价值……完成度：40%。已找到新的价值定位——团队的大脑与质量总监。】
林小乐听着脑海中的提示音，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金盆洗手、归隐田园的道路，或许从一开始，就不属于这些生来就要在风浪中搏击的英雄。
他们的“重新做人”，不是逃避，而是要以一种全新的、更强大的姿态，去拿回本就属于他们的尊严。
而他，将是这场王者归来大戏的，总导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