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笑着应下了闾丘真人邀请,两人摆开一张案几,相对而坐。
于是,场中一片安静,使团和上清派分列两边,为各自的代表人物站脚助威。
闾丘葆真亲自拿出一坛特制的老酒,这酒以药材浸泡而成,酒劲十足。若是内力深厚之人,可以轻松抵御其药性,但若稍有不慎,便会酒劲上头,内息混乱。
青竹看着闾丘师叔背后的三兄弟,心道:毕竟是跟长辈师叔喝酒,不能占了便宜,他对眼前的三兄弟,微微一笑,捋了捋袖子,手掌一伸道:“既然如此,我看刚刚三位师兄都喝了陈酿,师弟我还没敬三位,来,给我也满上三碗。”他说罢,要来云峰手中的陈酿,一扬脖子,三碗陈年花雕酒接连下肚,神色如常。
却说这陈酿不兑新酒,青竹吧嗒吧嗒嘴,感觉入喉极绵柔,无甚感觉,只是酒浆下了肚腹却是一片暖意,随后在胃囊里一阵翻腾,若不是长饮酒之人,怕是这头一阵酒劲就要被拿捏住了。
云峰三兄弟本想再跟着敬几碗,可见青竹丝毫不见醉态,反而气息稳定,面不更色,心知是遇到了酒国好手,三人眼见父亲目光不善,自知不能再占便宜,抱着酒坛退到一旁。
闾丘葆真轻轻启封了自己面前这一坛子酒,一股混合着药味的酒香弥漫当场,他淡然说道:“此酒名为‘紫藤玉液’,坛内浸泡着我派从江南各地精选的一十三味灵药,确有增益自身内力之功效,不过……”
说到一半,闾丘葆真沉吟了一下,青竹问道:“不过什么呀师叔?”
“不过,主要是要修道之士,用自身真气能够扛得住紫藤种子的毒性,调和龙虎,炼铅化汞,才能有所增益。”闾丘真人介绍了一下此酒的功用。
青竹哪管什么毒性不毒性,听说可以增益内力修为,自是欢喜,刚准备伸手接过来,却见闾丘葆真把手一收,说道:“贤侄,你可要想清楚啊,师叔这个酒可是用内力逼不出来的。”
青竹闻言猛提了一口丹田气,先炼化之前喝下去的陈酿,他运功把那酒气上顶,脸上不动声色。
只是自从练出先天之气,经络通达,运气之快,化劲之强,超过原来的经验,头顶已经有丝丝白雾蒸腾,浓烈的酒味四溢。好在今日纳彩宴,一通豪饮之后,酒浆泼洒甚多,旁人也没在意。
闾丘葆真看到青竹运功逼酒的情形,心中又是讶异了三分,心想:掌教师兄到底怎么教的徒弟,内功真气居然到了这个境界。不过他也旋即放下心来,取过海碗,一人倒了一碗。
青竹取过面前这一碗“紫藤玉液”,张口便要饮用,却听闾丘葆真又开口道:“贤侄,你我都是修道之人,像凡夫俗子一般牛饮有何乐趣。”
“哦,师叔还要行酒令?”青竹心想:莫不是江南两浙文道大兴,难不成我们道士喝酒也要行什么“减字飞花”令?
闾丘葆真想了想道:“我等修道之人,自然不用文人武夫那套酒令,不若以三清派的道法为令,一问一答,答得上来两人都喝,答不上来,答题的喝。”
青竹想了想,也有道理,况且怎么不是喝酒,让着一点师叔又何妨,便欣然应允。
闾丘葆真是长辈师叔,他微微捻了一下胡须,爽朗的笑着问道:“有名万物之始,无名天地之母。大道无形,无常无名。请少掌教指教。”
说罢,他一扬手,将酒饮尽。青竹也不多言,随即接过第二碗,微微一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说罢,同样一饮而尽。
这是《道德经》开篇的对于天地的认知,第一题说这个,那就是入门题,在场但凡认识两个道士,基本都知道。如此叔侄二人各饮了一大海碗。
轮到青竹发问,他此时一碗酒浆下肚,酒倒是醇厚,只是加了紫藤花种子,感觉师叔没说实话,应该药量挺大,入口挺辣,甚至还有些烧心烧腹。他压了一下酒气,应景的问了一句:“自知一天必有一地,一日必有一月,一男必有一女,一龙必有一虎,一龟必有一蛇,一雄必有一雌,一阴必有一阳。”
闾丘葆真也是强自压下酒气,心里想着:这孩子为了应景,故意说了这么一个简单的题目。他看看自己的宝贝女儿,又瞅了瞅此时精神焕发的石重裔,点了点头道:“《易经》有云‘一阴一阳谓之道也’。”
青竹说的是道门开蒙的《性命要旨》的原文,是个道童应该都读过,就是道童的开蒙书,但闾丘葆真听出言下之意,乃是说自己这个师叔,女儿大了就要嫁人,一阴一阳谓之道嘛。
闾丘葆真被这个滑头的师侄说的啼笑皆非,两人也不多话,又是两只海碗一碰,豪饮一碗。
第二碗下去,青竹就觉得内腑有些火烧,酒浆中的药劲混着酒劲开始走脉。不过如此轻微的刺激,对青竹这个经过天地五行气侵伐的经络,那根本不叫事。
再看对面闾丘葆真也没当回事,一脸风轻云淡的又开口道:“道之玄妙,难以捉摸,如何悟得?”
这算是一个开放性问题,青竹揉揉鼻子,想了想,这个场合,肯定不能用自家秘传心法回答,只好按照道典中的论述,说道:“《大宗师》曰:‘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故而悟道需以心感悟天地自然之理,不拘于形,不滞于物,方能渐悟道之真谛。”
《大宗师》乃是庄子十三篇中的第六篇,算是道门中进阶读物,青竹用这个回答不偏不倚,算是中正平和。
闾丘葆真见这小子嘴咬得紧,只是说了些惯常熟知的心法,门内的功法半个字也不提,点了点头,举起海碗又一饮而尽。青竹随即陪着师叔,也是一碗。
接着青竹则是问出了一句:“何为铅汞,何为龙虎?”
这下算是请教闾丘葆真上清派的内丹之学,太清宫道法以真气武艺阵法为主,内丹一道,三清派之中首推上清派的内丹法,听见青竹问这个,闾丘家三兄弟相互看了看,不知道父亲如何回答。云婵心想:这不是门内天天念叨的东西么,至于这么难回答
闾丘葆真眯着眼睛,抚髯沉吟了一下,想了想,少掌教有此一问,也是好事,毕竟这等玄之又玄的门内心法,外人也听不懂,他呵呵一笑,正色道:“铅汞者,乃性命之根本也。铅为先天之元精,其性沉潜,如坎中之水,为阴中之阳,乃人身之至宝。汞为先天之元神,其性飞扬,如离中之火,为阳中之阴,乃灵慧之根源。铅汞相济,阴阳调和,方能成就内丹之妙。
至于龙虎,龙者,心之神、离中之火也。其性刚猛,如飞龙在天,主升腾之象。虎者,肾之精、坎中之水也。其性沉静,如猛虎伏地,主潜藏之态。龙虎相交,水火既济,心肾相通,乃入道之关键。吾辈修行之人,当明铅汞龙虎之理,以之调身炼性,方能得证天地之义。”
这一段闾丘真人压低了声音诵出,还真是上清派的内丹心诀,外人听来云里雾里,不知所云,其中关窍在于没有名师解说,旁人根本不知道铅汞代指什么,龙虎又是何意。但是青竹心中跟明镜一般,他修出先天真气,唯独在内丹方面还有些关窍捉摸不透,听闻师叔的解惑,心中生出一些玄而又玄的念头。
得了师叔的一句真言,青竹起身行礼,然后毫不犹豫,一口气又是一大碗。
要说这个紫藤玉液甚是神奇,青竹自恃真气精纯,没当回事,岂料这酒药劲浑厚,连干了三四碗下去,一股热腾腾的气息聚在丹田气海,凝而不散,一时丹田还没法吸纳炼化,青竹强自用自身真气包裹起来,不使之太过灼热。
两人对坐,互相拱手,一人一句道诀,一人一碗老酒,接连饮下十余碗,浑然没有停歇的意思。
场下众人屏息凝神,云峰捅了捅云啸,悄声道:“二哥你当年喝这个紫藤酒,喝了几碗?”
云啸不敢打扰场中的父亲和青竹,压低声音说道:“那会我刚入了炼气化神的境界,还几碗,就在祖师堂,爹爹就赏了一杯。我打坐三天才消化掉。”
云峰咋舌道:“这么一会功夫他俩可是喝了一坛了。”
云啸还是压低声音道:“这酒药劲可大了,而且紫藤种子有毒,为了保证药劲不浪费,需要先用真气逼出紫藤毒素,然后散了酒气,最后那些天材地宝的灵药才能纳入丹田。”
云峰摇摇头,这么复杂,他虽然拳脚够好,可是天性好动,没有性子坐下来行这个水磨功夫,他的道法算是几个兄弟中的末流。
他又回头看看满脸关注的云婵,自我安慰了一下:幸亏还有五胖垫底。
此时,两人体内的酒气药劲已经积累了不少,在紫藤毒素的影响下,两人的内息都有些紊乱。青竹先天真气不自觉地开始驱动,主动将酒气从经脉中逼出。
只见两人眉心微微泛红,酒气渐渐从体内外散发出来。闾丘葆真走的是右手少阳三焦经,右手无名指处凝结出一颗一颗的小水珠,仔细分辨却是酒味,而在右手排毒的食指指尖,渐渐凝结出一抹紫色。闾丘葆真仗着内力深厚,将紫藤的毒素全部聚到了右手食指。
只见他轻轻伸出食指,在案几上一抹,略微用了些力气,擦破手指皮肤,一道紫色的血液均匀的涂抹在桌案上。随后他长吸一口气,气贯丹田,旁若无人的开始闭目打坐调息。
青竹也不含糊,三清一脉,几家内功心法,道理相通,虽然运功路线大相径庭,但是万法归一,都是引动自身真气,贯通全身经脉,他的心性活泼好动,因而调用体内力,将那股热流冲散,散布在四肢百骸,然后任由酒劲裹些着毒素和药劲在体内乱窜。
酒气乃是四处乱发之气,经过几轮四处乱窜,便与药劲分散开来,青竹运用奇经八脉之中的带脉,将酒劲逼往上半身。然后调用丹田紫丹之中生出另一道精纯的先天气,吸收了药劲,那些紫藤毒素遇着经过五行之力强化过的先天气,居然如烈阳照耀下的积雪,没多久就冰消雪融,弥化于无形。
青竹睁眼看了看对面的闾丘师叔,见他正在闭目调息,自己现在若是站起来拍拍屁股带着使团走了,老人家面子上似乎不好看,行走江湖嘛,人情世故还是要懂。
他灵机一动,用真气收拢起在胸腹间散乱的酒气,走足少阴肾经,将酒意逼往舌根,不多时,蓄了一大口酒浆,他佯装,不胜酒力,猛然张口,吐了一大口混着唾液酒水。
青竹这一招“佯醉吐酒”使得巧妙,借着逼出的酒气混入舌根,再以一口酒水吐出,显得极为真实。石重裔和司裴赫忙不迭上前扶住他,生怕他醉得站不稳。青竹则顺势虚弱地靠在二人肩上,假装不胜酒力,脸上还带着几分酒意。
场中的云峰、云啸、云起三兄弟见状,不禁心中暗笑:“这小子毕竟年轻,虽然功力深厚,但毕竟酒力不济,看来还是老爹略胜一筹。”他们偷偷瞟了眼闾丘葆真,见他依旧盘膝端坐在原处,虽然头顶隐隐冒出丝丝缕缕的白烟,显然是运功化解体内的酒劲,但气定神闲,外物不扰,周遭变化根本没有对他造成影响。三兄弟心下越发佩服父亲的修为,暗地里盘算这一局怎么也是老爹赢了。
在场的其他道士和随行使团成员,早已被这一场酒战看得目瞪口呆。众人本以为不过是普通的拼酒,没想到却演变成了如此玄妙的内力较量。两人对坐论道,竟以药酒为媒,用内力逼酒气,真是闻所未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