盂兰盆会结束之后,开封府衙包下了樊楼开庆功宴,权知开封府事,剡王石重裔殿下端坐主座,拍了三下手,自有樊楼的礼宾敲响铜锣,高声呼喝,吩咐开宴,一人呼喝,百人相应,上下三层,里外三幢楼,响声震天。
青竹在主陪的位置刚刚坐下,倒是被这浮夸惊人的声势吓了一跳,心道:吃个饭也这么大排场,花了钱的就是好。
随着礼宾人员的喊声,菜肴如流水般端上桌,青竹这才仔细打量起这个雅间,这雅间摆设极其考究。雕花木桌上铺着洁白如雪的麻桌布,各色果盘糕点冷菜已经上齐了。小碟子里盛着薄如蝉翼的蜀锦糕点,旁边是一二十种蜜饯水果,透着甜香气。德鸣已经一手一个抓着啃着。
最先上来一道热腾腾的炙烤乳猪,整只猪整齐地切成薄片,配以略酸的梅花酱,端上来的时候,烟雾袅袅,令人食指大动。第二道,炙乳鸽选用的是汴梁郊外的野生乳鸽,经过精心腌制,涂抹上独家秘制的酱料,再以炭火慢炙。乳鸽烤得那叫一个外皮焦脆,内里嫩滑多汁。
青竹倒是直接给自己的白瓷酒盏中斟满了樊楼自酿最上等的梨花白,清香扑鼻,这梨花白在冯道府上也是经常喝到,入口确实绵软,酒劲不大,他举着酒盏朝着石重裔微微示意,随后一口而尽。
石重裔看着青竹,微微一笑,道:“庆功宴都开了,道长你怎么闷闷不乐似的。”
青竹又喝了一口酒,瞅着石重裔道:“盂兰盆会是应付过去了,四个案子可还没结,府尹大人准备如何上奏?”
石重裔微微晃了晃头,看看周边几个官员正在觥筹交错,便压低了声音道:“地方不靖的事情哪年都有,四个案子虽然奇,牵涉甚广,但此次盂兰盆会办的不错,官家很是满意,这四个案子,过两天就结了,犯人就是你抓回来的那十几个道士,罪名就安排一个妖人邪法作祟勒索钱财之类的。杨光远,赵在礼还真能为这事起兵反了?”
“你现在这么大包大揽么?”青竹奇道。
“哪里是我大包大揽,你睡了两天两夜,有些事不知道,官家回宫以后专门下了道上谕,嘱咐我案子不要再往下查了。”石重裔小声说道,“估摸着官家该知道的早就知道了,谁在里面出手,因何事而起,差不多都晓得了,现在这个世道,有些事只能装聋作哑,安抚了沙勒塔的家人,现在任命沙勒塔的副手葛回做御器械监的主事。”
“嗯,官家果然心胸豁达,”石敬瑭都不准备追究了,青竹当下夹了一筷子肉,一边嚼着一边附和,“那府尹大人这厢就天下太平了呀。”
“是啊,天下太平了,可算可以好好睡一觉咯。”压在开封府头上的四桩奇案终于了结,石重裔整个人也轻松起来。府尹大人又朝礼宾使了一个眼色,礼宾行礼下去准备。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楼内的氛围,喝酒划拳的声音愈发热烈。樊劳吩咐了一声,随后在樊楼的正厅中央,一座红木打造的宽敞的舞台上,四周悬挂着流苏垂帘缓缓拉开,透过薄纱帷幔,隐约可见舞台上的景象。暖风微醺,帷幔微微飘动。
随着一声鼓响,婉转的古琴声响起,几名身姿轻盈的舞姬缓缓步入舞台。她们画着醉酒妆,穿着盛唐时期最吸引人眼球的舞衣,出现在舞台之上。随着她们的步伐轻轻摇曳,脚上发出细微的铃音。舞姬们戴着薄薄的面纱,眼波流转间,说不尽的风情与妖娆。
舞姬们的舞姿轻盈优雅,动作如行云流水,手臂舒展如柳枝轻摆,脚步轻盈似燕子点水。每一位舞姬的袖摆都长而宽广,随着她们的旋转与舞动,袖子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如水波般荡漾。特别是她们的“袖舞”,更是樊楼一绝。当她们双臂一扬,长袖如同云彩般在空中飞舞,交错缠绕,配合着痴缠的表情,看得一众官员衙役目眩神迷。
德鸣听着下面的叫好声,放下乳猪蹄就要跑去看,青竹一把拎他回来,心想:这里面好多画面,是你一个小孩子能看的么?德鸣一脸不情愿的回到座位上,继续抱着乳猪蹄下死口。
席间几位礼部户部的官员还提议行个酒令,做个诗,石重裔最爱文人的玩意,欣然应允。青竹哪里会这些,但凡到了他,也就自甘罚酒,一来二去着实喝了不少,好在他内功深厚,最近又得天地五行气拓宽了经脉,深厚了真气,故而现在喝酒如水,真是千杯不醉的海量。
酒宴进行到深夜,自有不胜酒力的衙署众人,三三两两的散去,到了近子时,场子也散的差不多,石重裔也在众人搀扶之下坐着坐上了马车,青竹也抱着早就睡着的德鸣,一步三晃的回了相府。
随着后一曲悠扬的琴声渐渐消散,樊楼内的庆功宴也接近尾声。开封府衙和其他各部官员或已尽兴而去,或微醺地依偎在椅背上,满面酡红,眼神中还带着未尽的意犹。几位礼宾和伙计轻步上前,为尚未离席的客人斟上一碗樊楼特制醒酒汤。
舞姬们早已退场,舞台上的帷幔被缓缓放下,遮住了方才那片盛大的辉煌。灯火渐次熄灭,只留下几盏昏黄的灯笼散发着离别的光,映照出寥寥几人影。盛宴过后,原本热闹非凡的樊楼此刻显得格外空旷。
几十张圆盘大桌上,只剩下几片零落的菜叶和尚未完全燃尽的炭火。精美的白瓷碗碟上还残留着汤汁。后场的伙计们默默收拾着餐具,动作轻柔利落,但也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倦意。
远处的汴河,月光如水,河面上不时有夜归的小舟驶过,划破了水面的宁静。夜风吹进楼内,带来几分凉意。樊楼内外,除了伙计们低声交谈的声音外,再无其他声响。方才那场盛宴的繁华似乎正随着夜风渐渐散去,留下的是一片静谧与寂寥。
在贵客休息的雅间里,原本已经坐上马车的剡王殿下石重裔,此刻却出人意料的独坐在贵客休息的雅间里,借着灯光,看了看樊劳递上来的账单,饭菜一栏倒是小数,唯独酒水占了四百多贯,两项相加在加上喝道酒酣耳热之后,砸坏的瓷碗,推倒的胡床矮几,总额高达千贯。
樊劳弯着腰,搓着手,赔着小心的说道:“殿下,小店粗粗算了一下,就是上面的费用,总计一千零三十贯,小的做主给殿下抹个零,殿下您看。”
石重裔今晚也是很喝了不少酒,虽不至于醉了,但是脸上七八分醉意也是有的,他斜着嘴角冷笑一下,道:“本王是那不讲究的人么?开封府宴客要你打折?荒唐!加赏百贯,到府衙账房结账。”说完直接掏出自己的私印,朝着账单盖了下去。
樊劳笑的脸上皱纹都张开了花,嘴里千恩万谢,手上接过盖好了私印的账单,倒退着出了雅间,轻手轻脚的带上了门。
剡王石重裔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听着樊劳的脚步声走远,青年王爷双目猛睁,双眸清亮,哪有一丝醉意,他霍然起身,顺着樊楼专供贵客的内梯,从三楼直接下到底楼,跨上早已备好的坐骑,扬鞭打马,就这么一个侍卫随从也不带,直接骑着马出了樊楼,沿着任店街一路向南,直奔城南汴河码头,早有准备好的趸船正要离岸。
石重裔戴上垂着面纱的斗笠,将马匹赶上船,他自己也一个箭步跳上了趸船,船老大看了他一眼,也不多话,点点头,撑篙一点,趸船向前一窜,借着水流向西开去。
路过汴梁城西角门子,守水道的兵丁朝船上招呼了一声,船老大熟练的喊了几句,水闸放开来,石重裔就这么不动声色的夜出汴梁。
待出了城,靠了岸,石重裔从怀里掏出一吊钱,随手抛给船老大,骑着马扬长而去,船老大掂了掂手上的钱串子,也不废话,撑着船继续向前,继续重复着在这条汴河上讨生活。
石重裔骑着快马一路向西,往北兜了一圈,绕开金明池侍卫亲军大营,然后再往南,进了城外皇家琼林苑,再向北,下了马步行穿过金明池上的栈桥,看着四下无人,一猫腰进了当初发现赵世器尸身的巨型奥屋。
进了奥屋,轻手轻脚的关上大门,石重裔这才敢从怀里摸出火折子,轻轻吹着了火,找到开封府衙看守现场留下的各种物资,找到几盏油灯,逐一点着。橘黄色的灯光亮起,照亮了庞大奥屋的一角。
灯光亮起,石重裔才长出一口气,黑黢黢的大船坞,给人莫名的心理压力,生怕哪个角落里窜出个什么山精水怪,凶禽猛兽之类的。石重裔左手握着自己斜挎的宝剑爱你,右手从怀里摸出一个骨哨,按照约定好的套路,三长三短吹奏起来,连吹了三遍,放回怀里然后歪着头侧耳倾听。
等了半晌,石重裔在这静谧的奥屋之中只听到了自己喘气之声和沉闷的心跳,他叹了一口气,满怀失望,一回身,一名明艳的女子,已经悄无声息的伫立在他背后。
突然凭空里冒出个人,此情此景,当真吓了石重裔一大跳,他张大嘴,发不出声,捂着心口,往后连跳了好几步,才堪堪站稳,然后猛喘了半天大气,才嘶哑着嗓音低声说道:“你怎么就这么神出鬼没,你们修道之人走路都没动静么?真是把人活活吓死。”
看着石重裔惊慌失措的模样,那女子噗嗤一笑。这一笑在石重裔眼中真好似连着三个月的阴雨天,突然看见放晴的日头。
看着女子眼波流转间,眉眼间的笑意浸透了整张面庞,带着几分天真与灵动,石重裔觉得天地间都生动明媚了起来,橘黄色的灯火也比之前妩媚了许多,顽皮的跳跃着,用阴影和光线勾勒着女子立体而精致的五官。不由得石重裔不自觉的看入了神。
那女子看着石重裔痴痴的模样,笑道:“傻样,借着庆功宴溜出来,就是为了看着我发呆来的?”
听着女子清脆娇媚的声音,石重裔缓过神来,几步走到女子跟前,笑嘻嘻道:“这不就是想着你,难得有机会单独溜出来,就是这么看着你发一晚上呆,也是人间乐事。”
“说正事!”女子杏目一瞪,柔美的脸庞上顿时透出一股英气。
“有正事,有正事。”石重裔看着女子粉脸含嗔,又是一番别样风情,狠狠捏了自己几把,才平复了心情,继续说道,“盂兰盆会那天,你被青竹追赶,借水路出了城。之后三天,汴梁城里外松内紧,一时间也没法跟你传讯,所以某此次出城就是过来通报些情况。”
女子点点头,说道:“现在城内情形如何?盂兰盆会自水路遁出开封城,我便寻了一处城西的民家暂住了下来。按照约定今晚在这边等你,现在城里风声可紧,能不能回城了?”
“怕是还要暂缓几日,景灵西宫那处被青竹搅闹了一番,砍翻了七八个人,还抓了一个活口,现在活口在我府衙里关着。连累景灵东宫也被捕快盯梢,案子没彻底结束之前,我也不好强令他们撤出监视。”说起正事石重裔恢复了些堂堂开封府主官的架势。
“唉,”女子正是跟青竹交过两次手,最早在延庆观遇到的美艳道姑,她悠悠叹了一口气,惋惜道:“哪里冒出来的,这么厉害的小道士。武艺超群,道法也精深。你没在他手上吃什么亏吧?”
石重裔摇摇头道:“那到不曾,我一直视冯道冯相国为师,与青竹也是朋友相交,这个小道士心性至纯,待人至诚,偶尔斗个嘴,打个岔,相处起来倒是很融洽。”
那女道姑也是道门中人,细细品了一下石重裔的话,点头道:“你这话确实有道理,年纪轻轻道法内息练到如此境界,当真得是思虑无碍,至真至纯的心性才能办到,道心不完满哪能练到如此境界。最后那次在角门子交手,感觉他的武艺内功似乎又有所突破,真是惊才绝艳。”
“如此说来,贫道多谢你谬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