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晨，雪便如约而至。絮雪轻飏，黏附于昭镜司朱红门扉，将“昭雪天下”匾额衬得愈发沉厚，檐下新悬的红灯笼裹着雪雾，晕出暖融融的光晕，竟将门前石阶积雪染作淡红。青鱼踩着木梯贴春联，红纸黑字乃陈默亲笔所书，上联“昭冤雪恨安黎庶”，下联“秉正持心护江山”，横批“国泰民安”，笔锋沉厚刚劲，暗合沈惊鸿“昭雪天下”的行事风骨。
“青鱼姑娘，左移半寸方妥！”赵安举着铜烟袋在阶下吆喝，烟袋锅火星在雪雾中明灭，恍若寒星，“春联需齐门楣，方镇得住邪祟，护得司中安宁！”青鱼踮脚调位，棉靴在梯上微滑，江澈旋即伸手相扶，掌心薄茧擦过她腕间，惹得青鱼颊泛轻红，忙躬身谢道：“多谢江兄。”江澈颔首应之，目光已转向大堂——苏绾正领几名年轻探员包饺子，白瓷盆中白菜猪肉馅蒸腾着热气，她指尖翻飞，捏出的饺子花边齐整，宛若初绽莲瓣。
沈惊鸿身着银鼠斗篷立在廊下，静静看着这热闹景象，领口沾着星点雪绒。案头刚置妥江澈从崂山传回的急报，字迹潦草却难掩振奋之意：“观海阁已围，张忠负隅顽抗，暗哨清七，不日可擒。”她指尖摩挲信纸边缘，心中悬石稍缓，却又忆及苏绾昨日所呈太医院脉案抄本——先帝崩前三月，脉案载“脉迟而涩，舌现青斑”，与王显尸检所见毒物反应暗合，皆为西域“腐心草”之征兆。
“大人，宫中遣使至！”门岗探员高声通报，打断了她的思绪。内侍捧着描金食盒立在雪地里，见沈惊鸿便躬身传旨：“沈大人，陛下口谕，召您即刻入宫，御花园暖阁共守岁，太后亦念着您呢。”食盒启开，两碟苏式细点映入眼帘，桂花糖糕犹带御膳房余温，“此乃陛下特意吩咐制备，知您偏爱甜口。”
沈惊鸿领旨谢恩，回身对赵安叮嘱：“江澈急报我已阅，令陈默再核崂山周遭海路图，严防张忠从暗礁水道突围；苏绾姑娘备好药箱，张忠一擒，即刻验其身上是否携西域毒物痕迹。”她接过青鱼递来的暖手炉，炉身缠枝莲纹乃去年萧玦所赏，暖意透过锦套漫开，“我入宫后，司中若有急报，令青鱼持我令牌直入宫中寻我。”
御花园暖阁早已整治妥当，紫檀木架悬着鎏金宫灯，灯影斜斜映在满架腊梅上，冷香与松烟暖意交织，漫溢满堂。萧玦正与太后对坐剥橘，见沈惊鸿入内，太后率先含笑道：“惊鸿来了，快坐。哀家方才还与陛下说，你今岁忙得连重阳宫宴都无暇赴，今日须得多进几碗饺子才是。”太后身着酱色织金锦袍，鬓插赤金镶珠簪，敛去平日威严，眉宇间尽是慈和。
沈惊鸿躬身行礼，刚落座便被太后塞了碗热羹，正是她偏爱的银耳莲子羹：“劳太后娘娘挂心。”萧玦放下橘瓣，指了指案上崂山详图：“江澈刚传急报，观海阁三道暗哨已清，张忠身边仅余十数私卫，困于阁楼顶层。他掷下求和信，言愿献玉玺下落，求换性命。”
“玉玺下落？”沈惊鸿眸中精光乍现，旋即沉声道：“张忠狡诈成性，此必是缓兵之计。江澈既已布下机关阵，当严阵以待，防其以‘献玉玺’为幌子拖延时日。可遣人传谕，若真心招供，必先书玉玺藏匿确切方位，待核实无误，再议性命之事。”她接过萧玦递来的求和信，字迹潦草、墨色不均，显是已陷绝境。
太后在旁轻叹一声：“玉玺乃国之重器，当年先帝崩后失窃，哀家便日夜悬心，寝食难安。如今终得线索，全赖惊鸿你得力——换作旁人，未必能追查到这一步。”她凝视沈惊鸿，目光满是赞许，“当年你父亲在世，便是先帝最倚重的肱股之臣；如今你执掌昭镜司，锋芒更胜乃父，哀家见了，也替你父亲欣慰。”
提及先父，沈惊鸿眼底漾起浅淡暖意，指尖轻抚袖中半块玄玉佩：“先父常言，为官者当‘心有昭镜，不负苍生’，臣不过是恪守先父遗训罢了。”她话锋一转，道出苏绾查到的线索，“苏绾昨日自太医院查得，先帝崩前一月，曾有西域僧人入宫献药，脉案所载‘舌现青斑’，正是‘腐心草’中毒初兆。据太医院老院正回忆，那僧人身形，与张忠贴身护卫极为相似。”
萧玦神色一凛，指节重重叩在案上：“如此说来，先帝并非病逝，竟是遭张忠等人毒杀！”太后执筷的手微顿，眼中闪过悲戚，旋即敛去，温声道：“陛下，哀家早有疑虑，只是当年先帝脉案遭人篡改，直至惊鸿重启陵寝案，才总算有了眉目。今日除夕，暂弃这些伤心事，咱们吃饺子吧。”
御膳房太监端来刚出锅的饺子，白瓷盘内饺形各异，或如元宝，或似弯月，另有数枚捏作锦囊模样。“这是哀家亲手所包，”太后夹了枚花边饺入她碗中，“内藏铜钱一枚，谁能食得，来年便有洪福。”沈惊鸿轻咬一口，齿间忽触硬物，吐之视之，竟是枚锃亮铜钱。太后与萧玦皆笑起来：“看来来岁昭镜司必能旗开得胜，擒获元凶！”
暖阁外雪势愈紧，宫城更鼓声隐约传来，已近子时。萧玦为沈惊鸿斟上杯屠苏酒：“此酒依太医院古方酿造，驱寒辟邪，来岁你赴北境，饮之正好。”他忽似想起一事，从袖中取出锦盒，启开便见枚墨玉令牌，上刻“昭镜”二字，篆文遒劲，“此乃朕令工部新铸，持此令可调动各州府衙役，比先前金牌更便行事。”
沈惊鸿接过令牌，触手冰凉却分量沉实，躬身谢道：“臣谢陛下恩典。”萧玦浅啜美酒，语气闲逸却藏深意：“陈默昨日递上密报，言张忠与西域乌孙部勾结，玉玺恐藏于乌孙王庭。来岁帝陵重修之后，你赴北境彻查通敌案时，须设法与乌孙部交涉，务必取回玉玺。”
“臣早有筹谋。”沈惊鸿放下酒杯，从容道，“苏绾查得，乌孙公主去岁入京时曾患奇症，是臣以家传针法治愈。来岁赴北境，可借探望公主之名面见乌孙王，再图玉玺之事——如此较之强索，更为稳妥。”萧玦眼中闪过赞许：“你思虑周全，此事便全权交予你。”
子时钟声乍响，暖阁外忽绽烟花，绚烂光影在雪夜中炸开，将窗棂映得通明。太后起身道：“哀家年事已高，先行回宫歇息，你们年轻人自便。”临行前，她轻拍沈惊鸿手背，低声道：“惊鸿，陛下虽已登大位，然根基未稳，昭镜司便是他最坚实的后盾。哀家知你志不在后位，却也盼你多顾念自身，莫要太过操劳。”
沈惊鸿心中一暖，躬身应道：“臣明白，谢太后关怀。”太后离去后，暖阁内仅剩二人，气氛愈发松快。萧玦指着窗外烟花笑道：“去岁除夕，你还在追查江南贪腐案线索，连口热饺都未曾吃上；今岁总算能安稳守岁了。”他忽生感慨，“若无水你，朕未必能顺利推行新政，更难查清先帝崩逝真相。这份情谊，朕铭记于心。”
“陛下言重了。”沈惊鸿望向窗外飞雪，语气恳切，“臣与陛下，是君臣，亦是同盟。陛下所求者，乃清明盛世；臣所求者，乃冤者昭雪。目标归一，方能同心共济。”她忆及昭镜司众人，嘴角漾起浅笑，“去岁除夕，陈默在司中破译书信，苏绾调配解毒药，江澈驻守青州追查线索；今岁总算能齐聚一堂了。”
萧玦闻言，当即起身：“既如此，朕便随你回昭镜司一观，与你们共守此岁。”沈惊鸿微怔，旋即含笑应道：“陛下若往，司中同僚定是又惊又喜。”二人并肩出阁，内侍早已备妥马车，车轮碾过积雪，留下两道深辙，朝昭镜司方向行去。
昭镜司大堂依旧灯火通明，红灯笼映着满室暖意，探员们围坐守岁：赵安讲着早年查案趣闻，陈默捧卷细读，苏绾与青鱼缝补探员破损官袍，江澈刚接崂山急报，正立在舆图前与众人推演部署。见沈惊鸿引萧玦入内，众人皆惊，慌忙起身行礼，陈默手中书卷竟不慎坠地。
“皆免礼。今日除夕，不论君臣，只论年节。”萧玦笑着摆手，自取案上饺皮，“朕也来包一枚，沾沾你们的喜气。”他手法生疏，捏出的饺子花边歪扭，惹得众人忍俊不禁。沈惊鸿上前接过饺皮，耐心指点：“左手托皮，右手置馅，拇指食指相扣慢捏，花边自会齐整。”
江澈趁机上前，递上刚至急报：“大人，陛下，江澈传信，张忠见拖延无效，已招供玉玺藏于乌孙王庭圣山石窟，另供出当年毒杀先帝的西域僧人，正是乌孙国师！”陈默亦捧破译书信趋前：“大人，张忠私卫已招，其与乌孙部联络暗号，便是‘陵下旧友’四字配半块玉珏——与北境密报线索严丝合缝！”
苏绾亦取脉案抄本，指某页道：“大人，太医院老院正忆及，那西域僧人入宫时，曾赠李修一枚玉佩，言称‘辟邪保平安’。据其描述，玉佩样式与王显当年所持半块玉珏极为相似——看来李修亦是‘陵下旧友’同党！”
萧玦捏饺的手微顿，眸中寒芒一闪而逝，旋即复归笑意：“好！好！今日当真是双喜临门，既厘清线索，又能与诸位共守岁。”他将包好的饺子放入瓷盘，朗声道：“待擒获张忠、查清李修罪证，朕便下旨嘉奖昭镜司全员——每人赏良田百亩、锦缎十匹！”
“谢陛下恩典！”众人齐声应和，声震大堂。赵安取来陶坛，为萧玦斟上杯自酿米酒：“陛下，此乃老臣家乡米酒，度数轻浅，暖身养胃，您尝尝。”萧玦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咂舌赞道：“好酒！较之御膳房佳酿，更有几分乡土清冽之味。”
沈惊鸿望着满室欢腾，心中暖意充盈。她步至廊下，凝望漫天飞雪，袖中墨玉令牌与玄玉佩轻轻相触，发出细碎清响。青鱼持斗篷追至，为她披上：“大人，夜寒风紧，披上暖和些。”青鱼望着大堂内笑语欢声，轻声道，“大人您看，咱们这昭镜司，倒像一家人了。”
“是啊，一家人。”沈惊鸿眼中泛起湿意，旋即拭去。忆起先父临终前“心有昭镜，不负苍生”的嘱托，忆及江南百姓夹道送行的恳切，忆及沉冤昭雪者家属的泪颜，她心中信念愈发坚如磐石。来岁三月，帝陵重修之日，便是与张忠、“陵下旧友”及乌孙勾结势力的终局之战。她有陛下信重，有昭镜司众人相扶，定能一举破局、取回玉玺、查清真相，告慰先父与先帝在天之灵。
子时钟声再响，新岁已至。大堂内爆发出满堂欢呼，萧玦与探员们举杯相庆，沈惊鸿亦举盏起身，朗声道：“今日除夕，辞旧迎新！愿来岁国泰民安，冤者昭雪，诸位安康顺遂——干杯！”“干杯！”清脆碰杯声回荡大堂，盖过窗外风雪，亦驱散所有阴霾，预示着来岁的清明与凯旋。
萧玦步至沈惊鸿身侧，与她同望窗外晨曦——雪已停歇，东方泛起鱼肚白，金辉穿破云层，洒在“昭雪天下”匾额上，熠熠生辉。“惊鸿，”萧玦语气郑重，“来岁决战，朕与你并肩而行。”沈惊鸿回眸，眸中燃着坚定光焰：“陛下放心，臣定不辱使命！”
大堂之内，陈默正为众人讲述西域风土，为来岁北境之行铺垫；苏绾整理药箱，将针对西域毒物的解药逐一归类；江澈修订崂山缉拿计划，确保张忠插翅难飞；赵安教年轻探员辨识乌孙部信物，细说其纹路渊源。众人各司其职，却又默契相通。沈惊鸿望着这一幕，嘴角扬起浅淡笑意——这便是她的昭镜司，是她的家人，更是她守护天下的底气。
除夕暖意未散，新程已在眼前。张忠落网在即，玉玺线索明晰，先帝死因渐露真相，一场关乎皇权正统、天下清明的终局之战，已悄然拉开帷幕。昭镜司众人，于这场守岁温情中积蓄力量，静待来岁三月帝陵重修之日，为所有阴谋罪恶，画上一个斩钉截铁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