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帘落下,室内重归寂静,只余下墨香与皂角清气若有若无地纠缠。
沈玦悬腕提笔,那个“静”字最后一笔稳稳收住,力透纸背。他搁下笔,目光扫过窗外。日头渐斜,将青石板路的影子拉得老长,翰林院内的蝉鸣不知何时歇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沉滞的、被无数目光窥探着的安静。
他被困于此地,成了瓮中之鳖。
然而,沈玦眼底未见慌乱。他走到书架前,指尖掠过一排排书脊,最终停在一册看似寻常的《水经注疏》上。抽出来,翻开,书页中间微有凹陷,里面夹着的,并非全是经注心得,还有几张薄薄的、边缘泛毛的糙纸,上面是他游历江南时,用炭笔随手勾勒的河道地形、驿站名称,以及一些零散的人名。
他的目光在“潞河驿”三字上停留片刻,旁边还有一个模糊的、几乎看不清的标记,像是个随意画下的圈。
通州,潞河驿……遗失手稿。
他当时只当是意外,如今串联起来,那半份手稿的遗失,恐怕从一开始就是计划中的一环。对方处心积虑,不仅要扳倒徐阁老,还要将他这个新科状元,这颗或许会碍事的钉子,一并拔除。
是谁?目的何在?
沈玦闭上眼,脑海中掠过琼林宴上探花郎那张过于热切的脸,还有那方被硬塞过来的、刻着“杏林春宴”的玉佩。“杏林春宴”……这并非寻常祝福,前朝似乎有过一场着名的“杏林宴”,牵扯到一桩……
他猛地睁开眼,眸中精光一闪而逝。有些线索,如同散落的珍珠,需要一根线才能串联起来。而他,恰好知道这根线可能在哪里。
只是,他现在无法离开翰林院半步。
脚步声在院外响起,沉稳而规律,是陆青留下的看守。沈玦走到门边,并未开门,只是隔着门扉,声音不高不低地开口,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与无奈:
“门外可是赵千户?劳烦通禀陆大人一声,沈某忽然想起,去岁在潞河驿遗失手稿时,似乎瞥见驿丞腰间挂着一枚独特的铜符,形制……颇似军中所用。不知此等细微末节,对陆大人查案可有助益?”
门外沉默一瞬,随即传来赵千户硬邦邦的回应:“沈修撰的话,卑职会带到。”
沈玦不再多言,退回案前。他能做的,已经做了。剩下的,要看陆青是否还能如从前一般,听懂他话中的未尽之意,是否还愿意……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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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察院值房内,烛火通明。
陆青坐在案后,玄色官袍更衬得他面色冷峻。他面前摊开着关于潞河驿的所有卷宗,以及那方“杏林春宴”玉佩。
赵千户将沈玦的话原封不动地回禀。
“铜符?军制?”陆青指尖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拿起玉佩,对着烛火细看。“杏林春宴”……他眉头蹙起,迅速翻检另一堆故纸堆,那是他调来的、与前朝旧案相关的零星记录。
很快,他手指停在一页泛黄的纸片上。上面模糊记载着,前朝弘治年间,曾有一桩科举舞弊大案,主谋便是在一场名为“杏林春宴”的私聚上传递关节,而那案子的背后,似乎隐约有当时某些勋贵武将的影子,他们使用一种特制的铜符作为信物……
潞河驿,地处漕运枢纽,南来北往,鱼龙混杂。若驿丞真与军中某些势力有染,利用职务之便截取、传递消息,甚至构陷栽赃,并非不可能。
而沈玦,偏偏在那个时间点,在那个地方,遗失了手稿。
是巧合?还是沈玦早已洞察,借此向他传递讯息?
陆青放下玉佩,眸色深沉如夜。他想起沈玦说那话时的语气,平静之下,藏着只有他才能品出的机锋。那个当年在雪地里抢馒头的少年,早已成长为能与他并肩,甚至在某些方面超越他的存在。
“赵千户。”陆青沉声开口。
“卑职在。”
“你亲自带人,秘密查访潞河驿现任及去岁在职的所有驿丞、驿卒,重点查他们的人际往来,尤其是与京中哪些府邸、哪些衙门有过接触。注意,不要惊动任何人,特别是……五军都督府的人。”
赵千户心头一凛,抱拳领命:“是!”
陆青又拿起那方玉佩,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他摩挲着上面“杏林春宴”的刻字,眼神锐利。
这盘棋,对方落子刁钻,将他与沈玦皆置于险地。但他陆青,从来不是只会按规矩行事的执棋人。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翰林院的方向。夜色如墨,吞噬了白日的喧嚣,也掩盖了暗处的涌动。
沈玦在等他破局。
而他,不会让那只本该翱翔九天的鹰,折翼于此等龌龊伎俩之下。
“备马,”陆青的声音在寂静的值房中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去北镇抚司诏狱,我要亲自再审林承嗣。”
有些真相,需要更直接的手段,才能从黑暗中剥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