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银鳞河的低语
丛林在暮色里翻涌成墨绿的海。
阿砚踩着腐叶穿过最后一道藤蔓时,裤脚已经被露水浸得发沉。他抬手拨开挡眼的气根,指腹触到黏腻的苔藓——这是雨林腹地独有的“胶苔”,只有在湿度超过八成的地方才会生长,指尖留下的腥甜气味,像极了母亲熬药时飘出的味道。
“就在前面了。”身后的阿爹低声说。老人肩上扛着竹制的渔笼,笼身缠着风干的红藤,那是祖辈传下的规矩,说是能镇住水里的“东西”。阿砚没回头,目光已经被林间的缝隙吸了过去——那里淌着片流动的银,月光穿过树冠的破洞洒在水面,让整条河都像是被撒了把碎星,粼粼的波光顺着河道蜿蜒,真应了寨老们常说的那句“星河坠进了丛林”。
这就是银鳞河。
阿砚在寨子里听过无数关于它的故事。有人说河底沉着艘古代的沉船,月圆之夜会浮出水面,船板上铺满会发光的鳞片;也有人说河神是位穿白裙的女子,会在岸边梳头,谁要是撞见了,就能得到永不干涸的渔获。但阿爹从不信这些,只说银鳞河的脾气像山里的野猪,喂饱了温顺,惹急了能掀翻竹筏,“敬着,别想着看透”。
他们在河湾处停下。这里的水流缓得像块玉,岸边的石头被冲刷得溜圆,上面布满深浅不一的坑洼,阿砚小时候听阿娘说,那是河神的脚印。阿爹放下渔笼,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晒干的鱼腥草和几片龟甲。他蹲下身,把东西一一摆在最大的那块石头上,又用手指蘸了河水,在石头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符号。
“这是‘稳水符’。”阿爹的声音混着虫鸣,“你爷爷教我的,说能让今晚的鱼不闹腾。”
阿砚没说话,只是盯着水面。月光在河面上撕开条亮带,亮带里有东西在动,不是鱼,倒像是一缕缕的白烟,顺着水流飘向远处的黑暗。他想起上个月暴雨后,寨里的三爷爷撑着竹筏去河上游捞柴,回来后就发了高烧,嘴里胡话不断,说看见水里有棵会发光的树,树根上缠着无数双眼睛。
“别看了。”阿爹把渔笼抛进水里,竹笼落水的声音惊起几只水鸟,扑棱棱地撞进树冠,惊碎了满树的月光,“银鳞河的水亮,是因为底下的石头能反光,老辈人编故事骗小孩的。”
渔笼在水面上轻轻摇晃。阿砚蹲在岸边,伸手去碰河水,指尖刚一沾到水面,就觉得股凉意顺着指缝钻进来,不像普通的河水那样带着湿冷,倒像是块冰贴在皮肤上,却又奇异地不觉得刺骨。他猛地缩回手,只见刚才碰到水的地方,指甲盖边缘泛着层淡淡的银光,像镀了层霜。
“别乱摸。”阿爹皱了皱眉,从腰间解下块玉佩,塞进阿砚手里。玉佩是墨色的,上面刻着条盘绕的蛇,是用银鳞河岸边特有的“墨蛇石”雕的,据说能避水邪。“你娘临走前给你的,戴着。”
阿砚握紧玉佩,冰凉的石头贴着掌心,让他想起母亲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月夜。她躺在床上,呼吸已经弱得像根线,却非要抓着阿砚的手,说银鳞河的尽头连着海,等她变成鱼,就顺着河游去找海,“到时候你看见水面上有连片的银鳞,就是娘回来看看你”。
那时他才八岁,信了。直到现在,每次来银鳞河,他都会盯着水面,盼着能看见成片的银鳞。
渔笼里开始有动静。阿爹拉起绳子,竹笼里扑腾着七八条巴掌大的鱼,鳞片在月光下闪着银白的光,真像是用碎银捏的。“是‘银线鱼’。”阿爹笑着摘鱼,“这鱼娇贵,只在月圆夜出来,肉嫩得能化在嘴里。”
阿砚凑过去看,鱼的眼睛很大,瞳孔是透明的,能看见里面映着的月光。他突然发现,这些鱼的鳞片边缘,都带着极细的红纹,像用线描的,和阿爹渔笼上缠的红藤颜色一模一样。
“奇怪。”阿爹也注意到了,捏着条鱼仔细看,“往年钓的银线鱼,鳞片都是净白的,哪来的红纹?”
话音刚落,水面突然晃了晃。不是风吹的那种涟漪,而是像有什么东西在水下翻了个身,河湾中央的水面鼓起个小小的包,包上的银光比别处亮得多,隐约能看见底下有团深色的影子,形状像棵倒长的树。
阿爹的脸色瞬间变了。他一把将阿砚拽到身后,自己抄起岸边的扁担,眼睛死死盯着那个鼓包。“别动,也别说话。”他的声音压得极低,阿砚能感觉到他的胳膊在抖。
那鼓包慢慢移动着,朝着岸边飘来。月光下,阿砚看清了那团深色的影子——确实像棵树,有枝有叶,只是所有的枝叶都朝着水下生长,枝桠间似乎缠着什么东西,随着水流轻轻晃动,像是一串串的……头发?
“是‘水树’。”阿爹的声音带着颤,“寨老们说过,银鳞河底的水树要是浮上来,就是要‘收人’了。”
阿砚的心跳得像擂鼓。他想起三爷爷说的“发光的树”,想起母亲说的“成片的银鳞”,突然觉得掌心的玉佩烫得惊人。就在这时,水树最粗的那根枝桠上,有片东西漂了下来,顺着水流朝着岸边荡过来。
是片鳞片。比银线鱼的鳞片大得多,足有巴掌宽,边缘的红纹像火焰一样跳动着,鳞片中央却透着种温润的白,像块上好的玉。它在水面上打着转,最后轻轻巧巧地停在了阿砚脚边的石头旁。
阿爹的扁担“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盯着那片鳞片,嘴唇哆嗦着,像是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阿砚弯腰捡起鳞片。入手冰凉,却不刺骨,反而有种奇异的暖意顺着指尖往上爬。鳞片表面异常光滑,却能清晰地看到红纹的走向,那些纹路盘来绕去,最后在中央汇成一个小小的符号——和阿爹刚才在石头上画的“稳水符”,一模一样。
就在他握住鳞片的瞬间,河湾里的水突然剧烈地翻涌起来。不是刚才那种缓慢的鼓包,而是像被煮沸了一样,无数的银线鱼跳出水面,在空中划出一道道银光,又重重地砸回水里,溅起的水花在月光下像碎掉的镜子。
“走!快走!”阿爹猛地回过神,拽着阿砚就往丛林里跑。阿砚被他拽得踉跄,手里的鳞片却攥得紧紧的,他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棵水树已经完全浮了上来,枝桠间缠绕的东西在月光下看得清清楚楚——不是头发,是无数条银色的鱼,它们的身体被树枝穿在一起,鳞片却依旧在发光,把整棵树照得像个巨大的灯笼。
而在水树的顶端,似乎站着个白色的影子,长发垂到水面,随着水流轻轻摆动。
他们钻进丛林时,身后的水声渐渐平息了。阿爹拉着他一直跑,直到看不见银鳞河的银光,才靠在棵大树上喘气。阿砚低头看向手心,那片鳞片还在,只是上面的红纹已经淡了许多,中央的符号却更清晰了,像活过来一样,在鳞片上微微发亮。
“那不是水树。”阿爹突然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寨老们的书上写过,那是‘鱼葬树’,是河神收走自己子民的地方……只有在银鳞河要‘换主’的时候,才会浮上来。”
阿砚没听懂,只是握紧了鳞片。他能感觉到鳞片在发烫,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
“你娘……你娘临走前,是不是还跟你说过别的?”阿爹的眼睛在黑暗里亮得惊人。
阿砚想了想,点头:“她说,要是有一天我捡到一片带红纹的银鳞,就把它扔进银鳞河最深的地方,说那样……就能见到她。”
阿爹的呼吸猛地停了。他盯着阿砚手里的鳞片,突然蹲下身,用拳头狠狠砸着地面,腐叶被砸得飞溅起来。“傻孩子……傻孩子啊……”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那不是见你娘的法子,那是……那是让你接下河神位置的仪式啊!”
丛林里的虫鸣突然停了。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一张巨大的网。阿砚低头看着掌心的鳞片,鳞片中央的符号闪烁着,像是在轻轻呼唤他的名字。远处的银鳞河传来隐约的水声,那声音不再是平缓的流淌,而是像无数人在低声吟唱,顺着风,顺着月光,一点点渗进丛林的每一个角落。
他知道,从捡起这片鳞片开始,有些事情就不一样了。银鳞河的秘密,母亲的离去,还有这片墨绿丛林里藏着的无数故事,都像那条蜿蜒的河流一样,在月光下缓缓展开,等着他一步步走进去。而他手里的这片银鳞,就是打开这一切的钥匙。
夜还很长,丛林如墨,银鳞河的低语在耳边不断回响,像一首古老的歌谣,催促着他走向那片银白的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