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鹰语传警
春雪化尽时,草原上冒出的第一簇马兰花,被雪上飞的喙尖碰落了花瓣。
窝阔台蹲在萨满的毡房里,看着老人用松烟在羊皮上画地图。炭笔划过的地方,勾勒出黑松林到部落的路线,几个用红炭标出的圆点,是他们埋鹰羽示警的地点——自从上次军队来过,部落就定下了暗号,哪里发现可疑人影,就往石缝里塞根带血的鹰羽。
“白爪母鹰昨夜在西坡盘旋了三圈。”萨满突然放下炭笔,枯瘦的手指点着地图上的西坡,“鹰比人灵,它定是察觉到了什么。”
窝阔台的手指在羊皮上摩挲,摸到西坡附近那个最大的圆点——那里是片乱石滩,去年冬天,他们在那里埋过三具盗猎者的尸体。雪上飞站在他的肩头,突然用喙尖啄向那个圆点,铜铃在寂静的毡房里抖出脆响。
“我去看看。”窝阔台起身时,腰间的刀鞘撞在毡房的木柱上,发出“哐当”一声。阿古拉正蹲在门口擦弓箭,闻言立刻站起来,“我跟你去,让巴图他们看好雏鹰。”
西坡的风带着股铁锈味。窝阔台在乱石滩的石缝里,果然发现了不对劲——他们埋下的示警鹰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块半截的箭杆,杆上刻着个模糊的“军”字,和黑松林里那支一模一样。
“是故意留的。”阿古拉用刀挑起箭杆,箭头的倒钩上还挂着丝绒,“这是军官用的箭,他们在告诉咱们,人已经到了。”
雪上飞突然冲向滩涂深处的断崖。那里的岩壁上,有串新鲜的爪印,不是鹰的,是人的鞋印,鞋尖朝着崖下的方向。窝阔台攀着岩石往下看,只见断崖下的灌木丛里,露出片衣角,是军绿色的,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有埋伏。”窝阔台拽住阿古拉往后退,“他们想引咱们下去。”话音刚落,灌木丛里突然窜出个黑影,举着短铳就扣动了扳机。铅弹擦着窝阔台的耳边飞过,打在岩石上,迸出串火星。
雪上飞像道黑闪电俯冲下去,利爪直取那人握铳的手腕。那人显然没料到鹰来得这么快,短铳“哐当”掉在地上,手腕被抓出五道血痕,疼得在地上打滚。阿古拉冲过去,一脚踩住他的后颈,短刀抵住了他的咽喉。
“说!来了多少人?”阿古拉的刀刃压得很紧,那人的脖子上已经渗出了血珠。俘虏却梗着脖子不说话,眼睛死死盯着窝阔台肩头的雪上飞,像是要把鹰的样子刻在骨子里。
窝阔台突然注意到他腰间的令牌,上面刻着个“巡”字。是巡山的兵卒,这种人往往知道最外围的布防。他往雪上飞的腿上绑了截红绸——那是示警用的信号,“去通知部落,让萨满带人往南撤。”
雪上飞立刻振翅而起,红绸在阳光下像团跳动的火。俘虏见状,突然发出一阵狂笑,“晚了!咱们三百弟兄已经把西坡围了,你们的人插翅难飞!”
窝阔台的心猛地沉下去。三百人——部落里能拿起武器的,满打满算也只有五十个。他拽起俘虏的衣领,“你们的主力在哪?”
俘虏的笑声突然戛然而止,嘴角溢出黑血。阿古拉摸了摸他的嘴角,眉头皱成了疙瘩,“嘴里藏着毒囊,是死士。”
风突然变了向,带着远处的马蹄声。窝阔台抬头望去,只见西坡的山口处,扬起了大片烟尘,阳光下能看见密密麻麻的人影,像蚁群似的涌过来。最前面的骑兵举着面红旗,旗上的“军”字在风里猎猎作响。
“走!”窝阔台拽着阿古拉往断崖后的密道跑,“去东边的芦苇荡,那里能藏人。”
密道是早年猎人挖的,仅容一人爬行。他们在黑暗里摸索着前进,能听见外面传来的呐喊声,还有某种金属碰撞的脆响,像是在砸什么东西。阿古拉突然停住脚,“是鹰巢!他们在拆杨树林的鹰巢!”
窝阔台的指甲深深抠进掌心。那两只雏鹰还在巢里,巴图他们怕是没能及时转移。他想回头,却被阿古拉死死按住,“现在回去就是送死!留着命才能报仇!”
密道的出口在芦苇荡深处。钻出洞口时,窝阔台看见雪上飞正盘旋在芦苇上空,嘴里叼着根白色的鹰羽——是雏鹰的羽毛。他的心猛地一揪,刚要开口,就见雪上飞突然俯冲下来,把羽尖往他手背上一戳,然后朝着北边飞去。
“它让咱们跟它走。”阿古拉抹了把脸上的泥,“定是发现了什么。”
跟着雪上飞穿过芦苇荡,眼前突然开阔起来。是片废弃的马场,木栅栏虽然朽了,却还能挡住视线。场边的马厩里,竟藏着十几个部落的人,巴图正抱着那两只雏鹰,看到他们时,眼圈一下子红了,“窝阔台!你们可来了!”
“其他人呢?”窝阔台抓住他的胳膊,指节泛白。
“萨满带女人和孩子往南撤了,让我们在这等你。”巴图的声音发颤,“杨树林没能保住,他们拆了鹰巢,还……还打死了三只海东青。”
窝阔台的目光落在巴图怀里的雏鹰身上。小家伙们缩在他的皮袄里,右眼的羽毛秃了块,像是被箭擦伤的。雪上飞用喙尖轻轻蹭着它们的头,喉咙里发出呜咽似的低鸣。
芦苇荡外传来了搜捕声。是那种铁矛戳击地面的“咚咚”声,越来越近。窝阔台突然注意到马厩角落里的几捆干草,眼睛亮了起来,“把干草堆在门口,浇上马奶酒。”
阿古拉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想烧芦苇荡?”
“火能挡住骑兵,烟能给萨满报信。”窝阔台从怀里掏出火石,“让他们知道,咱们还没死绝。”
火借风势,很快就烧了起来。浓烟在芦苇荡里翻涌,像条黑色的巨龙,直冲云霄。外面的搜捕声乱了起来,夹杂着咳嗽和怒骂,“妈的!这群蛮子想烧死咱们!”
窝阔台带着人往马场深处退,那里有个地窖,是以前囤马料的,能藏下所有人。他最后一个钻进地窖时,回头望了眼火光里的雪上飞。它正用翅膀拍打着火苗边缘,把火往搜捕队的方向引,黑羽在火光里泛着暗红的光,像团燃烧的煤。
地窖的木板盖合上时,窝阔台听见外面传来鹰的啸叫,凄厉得像刀割。他捂住那两只雏鹰的耳朵,指缝里漏进的火光,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
“雪上飞会没事的。”阿古拉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它比谁都机灵。”
窝阔台没说话。他摸着怀里那截带血的鹰羽,想起萨满说的话——海东青的血是热的,能融化最冷的冰。可此刻,他只觉得那血烫得烧心,像团火,要把他的骨头都烧化了。
火光映红了半个天空,连南边的云彩都被染成了橘色。地窖里的人都屏住呼吸,听着外面的动静。不知过了多久,搜捕声渐渐远了,只有风声和偶尔传来的鹰啸,在空旷的马场里回荡。
窝阔台掀开木板盖,钻了出来。火已经灭了,留下一片焦黑的芦苇,空气中弥漫着烟味和某种焦糊的味道。雪上飞站在马场中央的木桩上,右翼的羽毛被烧秃了块,正用喙尖梳理着焦黑的羽管,看到他时,突然发出一声清亮的啸叫。
“它在报平安。”阿古拉也钻了出来,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窝阔台走过去,把雪上飞从木桩上抱下来。它的右翼烫出了水泡,羽根处还在渗血,却用喙尖蹭了蹭他的脸,像是在说自己没事。他突然想起第一次在冰崖上抓住它的样子,那时它还是只绒毛没褪尽的雏鸟,现在却已经能为他挡刀枪了。
“咱们去找萨满。”窝阔台把鹰揣进怀里,用皮袄裹紧,“告诉他们,西坡守不住了,得往更深的林子走。”
两只雏鹰被巴图抱在怀里,已经睡着了,眼角还挂着泪珠。雪上飞在窝阔台的肩头,时不时低啸一声,像是在给他们引路。夜色渐浓,星星在天上亮了起来,照着他们的脚印,在焦黑的土地上,延伸向未知的远方。
窝阔台知道,这只是开始。那些人拆了鹰巢,杀了海东青,是想断了部落的根。可他们不懂,海东青的根不在巢里,在天上,在风里,在每个猎人的心里。只要还有一只鹰能展翅,这草原的天,就塌不了。
他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星星,雪上飞的啸叫声在夜空中回荡,像一声不屈的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