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黑松窑火
黑松林的雪是黑的。
不是被烟熏的,是松针腐烂后混着冻土的黑。窝阔台的马蹄踩在上面,溅起的雪沫里裹着碎炭,落在雪上飞的翅膀上,像撒了把黑芝麻。远处的炭窑还在冒烟,烟柱在风里拧成麻花,把天都染成了灰黄色。
“得下马走。”阿古拉拽住马缰绳,皮手套上的冰碴蹭在马鬃上,“窑周围的雪被踩实了,马蹄声会惊着他们。”他从马鞍后解下弓箭,箭囊里的铁箭在雪光里泛着冷光——那是用刀疤脸的短铳熔了打的,箭头淬过狼毒草的汁液。
窝阔台把雪上飞从肩头捧下来,用羊皮绳在它腿上系了截红绸。那是去年部落祭敖包时,萨满给的“护命绸”,据说能避刀枪。“到了窑顶就飞,别靠近烟筒。”他说话时,牙齿咬得嘴唇发疼,“里面的烟有毒。”
雪上飞用喙尖蹭了蹭他的手背,红绸在风雪里抖出细碎的响。它似乎明白这次不是狩猎,翅膀绷得像块拉满的弓,尾羽在身后扫出半尺长的影子。
他们猫着腰穿过松树林,脚下的枯枝发出“咔嚓”声,在寂静的林子里格外刺耳。离炭窑还有三十步时,窝阔台听见了说话声,是汉话,夹杂着粗野的笑,还有某种翅膀扑腾的闷响,像被捂住嘴的哭。
“……那只白爪的最烈,昨天啄掉了李老三的半只耳朵……”
“烈才好,献给贝勒爷时,正好显咱们的本事……”
“初七之前得收拾干净,不然军爷们来了,哪有咱们的好处……”
窝阔台的手猛地按在刀柄上。白爪的海东青——他想起三年前在西坡见过的那只母鹰,左爪的指甲是白的,像裹了层霜。那时它刚孵出两只雏鹰,羽毛还没长齐,像两团灰绒球。
炭窑的轮廓越来越清晰。是座废弃的老窑,窑口用新砍的松木挡着,缝隙里透出昏黄的光,还有股浓烈的烟火味,混着鹰粪特有的臊气。窑顶的烟囱冒着黑烟,烟柱里时不时飘出几根焦黑的羽毛。
“有四个守卫。”阿古拉数着窑口附近的脚印,“两个在抽烟,一个在磨刀,还有个在解手,在窑后那棵老松树下。”他从怀里掏出块打火石,“我去东边放把火,引他们过去,你趁机摸进窑里。”
窝阔台点头时,看见雪上飞正盯着窑顶的烟囱,眼睛在阴影里亮得像两颗星。他突然想起父亲说过,海东青能在三里外闻出同类的味道,哪怕那味道混在烟里、火里,或是血里。
东边的松树林突然燃起一团火。是阿古拉点燃的浸油松枝,火舌在风里窜得老高,映红了半边天。窑口的守卫果然慌了神,骂骂咧咧地往火场跑,其中一个跑太快,在雪地上摔了个跟头,腰间的刀鞘磕在石头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就是现在。
窝阔台贴着窑壁的阴影移动,雪上飞展开翅膀,悄无声息地落在窑顶。他摸到松木挡板时,听见里面传来翅膀扑腾的声音,还有人用鞭子抽打的脆响,“再扑腾就拔了你的毛,给贝勒爷做个帽缨!”
他用刀撬开挡板的缝隙,往里看——窑里堆着十几个木笼,每个笼子里都关着只鹰,有海东青,有苍鹰,还有只金雕,翅膀被铁链锁着,正用喙尖狠狠啄着笼门,木屑在昏暗的光里飞。
最里面的笼子里,关着那只白爪母鹰。它的左翼垂着,羽毛上沾着血,眼睛却依旧凶狠,死死盯着站在笼前的汉子——那人手里拿着把铁钳,正往火里烤,火苗舔着钳口,发出“滋滋”的响。
“这爪子倒是白得稀奇。”汉子狞笑时,露出颗金牙,“拔下来给贝勒爷做个坠子,准能赏我两坛好酒。”他举起烧红的铁钳,朝着母鹰的左爪伸过去。
窝阔台的血瞬间冲上头顶。他猛地踹开挡板,刀光在昏黄的光里划出道弧线,正中汉子的手腕。铁钳“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烫得地面的干草冒起烟。汉子惨叫着后退,撞翻了旁边的木笼,里面的苍鹰扑腾着飞出来,翅膀扫过他的脸,留下几道血痕。
“有刺客!”汉子的喊声在窑里回荡。窝阔台没管他,冲到白爪母鹰的笼子前,用刀劈向笼锁。铁锁太硬,第一刀只劈出个豁口,第二刀下去,锁链才“咔嚓”一声断了。
母鹰猛地冲出笼子,翅膀撞在窝阔台的胸口,把他掀得后退半步。它没有飞,反而用喙尖叼住他的衣袖,往窑深处拽。那里的阴影里,还有个更小的笼子,里面关着两只雏鹰,羽毛湿漉漉的,像是刚被浇了水,正瑟瑟发抖。
是它的孩子。窝阔台的心猛地一揪。他刚要去开小笼子的锁,就听见窑口传来马蹄声——是守卫回来了,还带着更多的人,脚步声在窑里撞出杂乱的响。
“往哪跑!”一个穿着皮甲的汉子冲进来,手里的长矛直刺窝阔台的胸口。雪上飞突然从窑顶俯冲下来,利爪抓住汉子的头发,狠狠往火塘的方向拽。汉子惨叫着被拖倒,脸撞在滚烫的火塘边,烫得皮开肉绽。
窑里顿时乱成一团。关在笼子里的鹰疯狂扑腾,撞得木笼哗哗响;冲进来的守卫被乱飞的鹰羽迷了眼,举着刀乱砍;白爪母鹰叼着只雏鹰,翅膀撞开个破洞,冲了出去;另一只雏鹰吓得缩在笼子角落,发出细弱的叫。
窝阔台劈开锁链,把那只雏鹰塞进怀里,转身想去帮雪上飞。却见它正和一个守卫缠斗,那人身手很矫捷,手里的短刀划破了鹰的右翼,血珠在昏暗的光里像串红珠子。
“雪上飞!”窝阔台嘶吼着冲过去,刀劈向守卫的后颈。那人反应很快,转身用刀格挡,两刀相撞,火星溅在地上的干草上,燃起一小团火。
就在这时,窑外传来一阵急促的哨声。守卫们像是听到了命令,突然往外跑,跑得太急,撞翻了好几个木笼,里面的鹰趁机飞了出来,在窑里盘旋着,发出胜利的啸叫。
“是军队!”阿古拉冲进来,脸上沾着烟灰,“来了好多骑兵,举着旗,上面有个‘军’字!”
窝阔台的心沉了下去。他抱着怀里的雏鹰,看着雪上飞右翼的伤口,血正顺着羽毛往下滴,在地上积成个小小的血洼。“走!”他拽着阿古拉的胳膊,往窑后的破洞跑,“从密道走!”
密道是以前烧窑工挖的,用来逃生的,又窄又黑,只能容一个人爬行。窝阔台先把雏鹰和雪上飞塞进去,然后自己钻进去,阿古拉跟在后面,用石头堵住洞口。
密道里又黑又闷,空气里弥漫着霉味和烟味。窝阔台只能凭着感觉往前爬,手时不时摸到些黏糊糊的东西,不知道是泥土还是别的什么。怀里的雏鹰吓得发抖,雪上飞用喙尖蹭着他的脸,像是在安慰他。
爬了很久,终于看见前面有光。是密道的出口,在一片茂密的松树林里,被厚厚的松针遮住了。窝阔台爬出去,瘫在雪地上喘气,阿古拉也跟着爬出来,累得说不出话。
他们回头望去,炭窑的方向火光冲天,还传来阵阵爆炸声,像是火药被点燃了。窝阔台知道,那是阿古拉在窑里埋下的炸药,为了阻止军队把鹰带走。
“安全了。”他摸了摸怀里的雏鹰,又看了看雪上飞的伤口,心里很不是滋味。雪上飞的右翼流了很多血,羽毛都被染红了,看起来很虚弱。
“咱们得找个地方给它治伤。”阿古拉说,“前面有个山洞,很隐蔽,以前我打猎时去过。”
他们抱着雏鹰,带着雪上飞,往山洞的方向走。雪上飞的翅膀受伤了,飞不起来,只能由窝阔台抱着。它很乖,只是偶尔用喙尖蹭蹭他的脸,像是在说不疼。
山洞里很干燥,还有堆以前猎人留下的干草。窝阔台把雏鹰放在干草上,然后小心地给雪上飞处理伤口。他从怀里掏出草药,是用熊胆和松脂熬的膏子,专治外伤。他轻轻地把药膏涂在雪上飞的伤口上,雪上飞疼得抖了一下,却没有挣扎。
“委屈你了。”窝阔台摸了摸雪上飞的头,声音有点沙哑,“等伤好了,咱们再去找那些坏人算账。”
雪上飞蹭了蹭他的脸,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声,像是在回应他。窝阔台看着它的样子,心里突然觉得很温暖。他知道,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这只鹰都会陪着他,和他一起面对。
夜里,窝阔台和阿古拉轮流守夜。山洞外的风声很大,像是有野兽在嚎叫。窝阔台抱着雪上飞,听着怀里雏鹰均匀的呼吸声,心里很踏实。他知道,只要他们还在一起,就有希望。
第二天一早,雪上飞的精神好了很多,右翼的伤口也开始结痂。窝阔台把它放在地上,让它试着走走。雪上飞走了几步,突然展开翅膀,虽然还有点疼,但已经能飞起来了。它在山洞里盘旋了一圈,然后落在窝阔台的肩膀上,用喙尖蹭了蹭他的脸,像是在告诉她,它没事了。
“太好了。”窝阔台笑着说,把一只雏鹰递给雪上飞,“给你个小家伙玩玩。”雪上飞用喙尖轻轻碰了碰雏鹰的头,然后把它放在地上,和它一起玩耍。
阿古拉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些野果和几块肉干。“外面很安静,没看到军队的影子。”他说,“咱们可以再待几天,等雪上飞的伤完全好了再走。”窝阔台点点头,“好。”
在山洞里的日子很平静。窝阔台每天给雪上飞换药,陪它练习飞行。阿古拉则出去打猎,找些吃的回来。两只雏鹰渐渐长大了些,羽毛也长丰满了,开始跟着雪上飞学习飞翔和捕猎。
雪上飞很有耐心,总是一步一步地教它们。它会先示范如何展开翅膀,如何调整姿势,然后让雏鹰们自己练习。如果有雏鹰摔倒了,它会飞过去,用喙尖轻轻把它扶起来,鼓励它继续尝试。
窝阔台看着它们的样子,心里很欣慰。他知道,这些雏鹰长大后,也会像雪上飞一样,成为勇敢、忠诚的海东青,守护着这片草原和森林。
几天后,雪上飞的伤完全好了,翅膀也恢复了力气。窝阔台决定离开山洞,回部落去。他知道,部落里的人一定很担心他们,而且他也想把这里发生的事情告诉大家,让大家提高警惕。
他们收拾好东西,带着两只雏鹰,往部落的方向走去。雪上飞在他们头顶盘旋,时不时俯冲下来,用喙尖叼起一只野兔,或者一只山鸡,给他们当食物。
一路上,他们没有遇到军队,也没有遇到盗猎者。草原和森林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阳光照在雪地上,闪着耀眼的光。窝阔台看着身边的阿古拉,看着头顶的雪上飞,看着怀里的两只雏鹰,心里充满了希望。他知道,只要他们团结一心,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没有战胜不了的敌人。
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草原的尽头,只留下雪上飞的啸叫声在风中回荡,像是在宣告着他们的胜利,也像是在预示着未来的挑战。但无论未来会遇到什么,他们都会一起面对,一起战斗,因为他们是彼此最坚实的依靠,是这片土地上最勇敢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