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之水,出鄱阳,至洞庭,与八百里湖光山色相汇,水势愈发浩荡。这里地处荆楚要冲,江湖交汇,自古便是文人墨客汇聚之地。
烟波浩渺,水天一色。洞庭湖上帆影点点,渔歌互答,与长江奔腾之水相映成趣。远处君山如黛,在暮霭中若隐若现,平添几分诗意。
阿张与俞青却似闲庭信步。俞青御使着那青色木梭,如一片轻盈的苇叶,在波涛间滑行自如,总能巧妙地借用水势。阿张则依旧踏浪而行,身形稳如磐石,任它波涛起伏,亦不能让他动摇分毫,往往只是轻轻一点,便能掠过数丈湖面,速度反比俞青的木梭更快上几分。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洞庭湖与长江交汇之处,如同驾驭水势的两位神人,引得偶尔过往的渔船上的渔夫目瞪口呆,以为是遇到了湖中仙客。
连日奔波,风餐露宿,即便以两人修为,也略感疲惫。这日傍晚,行至岳阳楼下,见湖畔有一处繁华古城。青石街道纵横交错,飞檐翘角的楼阁临水而建,灯火初上,炊烟袅袅,在浩渺水天之间开辟出一片人间盛景。
“张道友,前方便是岳阳古城,不若在此歇息一夜,明日再西行如何?”俞青操控木梭靠近,提议道。连日赶路,精神紧绷,他也想稍作休整。
阿张抬眼望去,那古城在暮色苍茫中显得格外雄伟,岳阳楼巍然耸立,俯瞰江湖。他微微颔首:“好。”
两人寻了处僻静湖岸上岸,俞青收了木梭,步行踏入古城。城中有不少渔家与商贾,民风豁达中带着江湖儿女的豪爽。
寻了一间临湖的酒楼,挑了个顶层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便是水天一色的洞庭湖,远处帆影点点,夕阳西下,湖面上金光粼粼。坐在楼中,眺望这浩渺景致,反觉心神开阔。
店家是个见多识广的中年人,见来了两位气度不凡的客人,连忙上前招呼。俞青笑着点了几样当地特色:刚刚捞起的洞庭银鱼,以姜葱清蒸;一盘莲藕炒腊肉;一碟油炸得酥脆的小湖虾;还有一壶本地酿的、号称“醉倒洞庭君”的米酒。
酒菜很快上桌,清香四溢,带着湖湘特有的鲜嫩。
“来,张道友,一路辛苦,我敬你一碗!”俞青拍开酒封,给两人各倒上一碗清澈醇香的米酒,端起酒碗,朗声说道。
阿张看着眼前瓷碗中荡漾的酒液,略一迟疑,还是端了起来。他记忆缺失,不知自己从前是否饮过酒,但此刻闻着那清淡的酒香,竟不觉得排斥。
“请。”他声音依旧平淡,却多了几分人情味。
两只碗轻轻一碰,俞青仰头豪饮而尽,哈出一口酒气,大呼痛快。阿张则稍慢一些,但亦将碗中酒液饮尽。酒液入喉,甘醇清爽,一股暖意从胃里升起,涌向四肢百骸,竟让他感觉浑身舒泰,连日来的疲惫似乎都消散了几分。
“好酒!”俞青赞道,又给两人满上,“此酒清醇,正合此湖光山色!”
阿张没有说话,只是拿起竹筷,夹了一块银鱼。鱼肉鲜嫩,清甜可口,保留了湖鲜的原味。他又尝了腊肉、莲藕、湖虾,皆是就地取材,烹法精致,却别有一番风味。这是他踏上旅途以来,第一次在如此开阔壮美之地吃饭,感受着这江湖交汇的磅礴气象。
俞青性情豪爽,几碗美酒下肚,话也多了起来,说着海外岛屿的趣闻,部族祭祀时的热闹,以及自己小时候偷偷跑出岛屿探险却被水母蜇得满头包的糗事。阿张大多时候静静听着,偶尔嘴角会牵起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
窗外湖光潋滟,窗内酒暖菜香。这一刻,仿佛不再是步步惊心的修行之路,只是两位好友旅途中的一次小憩。
然而,这短暂的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酒至半酣,俞青正说到兴头上,他怀中一枚贴身收藏的、刻着浪花纹路的白色贝壳忽然毫无征兆地微微发烫,并发出了一阵极其急促、尖锐的嗡鸣声!
俞青脸色骤然一变,所有的酒意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凝重与焦急。他猛地放下酒碗,一把掏出那枚嗡鸣不止的贝壳,将其贴在额前,闭目感应。
阿张放下筷子,静静地看着他。从那贝壳急促的嗡鸣和俞青骤变的脸色中,他感受到了一种不祥的预兆。
片刻后,俞青猛地睁开眼,眼神中充满了震惊、愤怒与深深的忧虑。他看向阿张,声音干涩:“部族急讯……‘渊墟’那群杂碎!他们趁我离岛,突然发动袭击,攻势凶猛……岛上的防御快要撑不住了!长老命我……即刻返回!”
消息突如其来,冲散了方才所有的轻松氛围。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窗外湖水轻拍岸边的声音。
俞青拳头紧握,指节发白,脸上满是挣扎。一边是生死与共、刚刚立下海裔之契的挚友和前途未卜的西行之路,另一边是危在旦夕、养育他的部族和亲人。
阿张看着他,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力量:“即刻动身。”
没有劝阻,没有犹豫,只有最直接的理解和支持。
俞青猛地抬头看向阿张,眼中闪过一丝感激与愧疚:“张道友,我……”
“情谊在心,不在形迹。”阿张打断他,“保重部族。”
俞青深吸一口气,重重点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仿佛将所有的离愁别绪都咽了下去。他站起身,从怀中郑重地取出一物。
那是一枚鸽卵大小、通体浑圆的宝珠,色泽深邃如最幽静的海水,内部仿佛有万千波光流转,散发出精纯至极、柔和温润的水灵之力。
“张道友,”俞青将宝珠递到阿张面前,神色无比郑重,“此乃‘瀚海珠’,并非什么惊天动地的攻击法宝,却是我族赠予海裔之友的信物。乃是以深海万年灵蚌孕育的精华,经部族秘法炼制而成。佩戴于身,可辟水中百毒,驱邪祟,静心凝神。若遇致命危险,只需将法力注入其中,便可激发一次相当于金丹初期修士全力施为的‘瀚海灵盾’,或能助道友挡过一劫。”
此物之珍贵,效果之神奇,不言而喻。尤其是那一次性的护盾,关键时刻无异于多了一条性命。
阿张看着那枚流光溢彩的宝珠,没有推辞。他伸手接过,瀚海珠入手温凉,一股平和的气息瞬间顺着手臂流入四肢百骸,让人心神安宁。他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的、与俞青同源却更为磅礴的精纯水灵之力。
“多谢。”他将瀚海珠小心收起,贴肉放好。
随后,他也从自己的行囊中取出几个小玉瓶,递给俞青:“这是我以灵泉液为本,辅以几种固本培元、疗伤回气的药材调制的药液,或许对你有用。”
这些药液看似普通,却是阿张用自身转化之力精心调配,效果远胜寻常丹药,尤其对于恢复法力、治疗内外伤有奇效。对于即将赶赴战场、归途漫长的俞青而言,正是最实用的礼物。
俞青接过玉瓶,深深看了阿张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他知道,阿张给出的,同样是他所能给出的、最实在的心意。
两人走出酒楼,来到湖边一处无人的码头。夜色已深,月牙如钩,悬于洞庭湖上,清冷的辉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碎成万千银鳞。
湖风习习,吹动两人的衣袍。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俞青拱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张道友,蜀中之地,龙蛇混杂,诡谲莫测,务必万事小心!待我处理完部族之事,必来寻你!”
阿张亦拱手还礼,目光沉静:“东海风波恶,亦需谨慎。他日若事毕,可来蜀中寻我。”
没有过多的言语,两人相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坚定与祝福。
俞青不再犹豫,猛地转身,手中骨杖绽放出耀眼的蓝光,身形一跃,便融入下方浩渺的湖水之中,化作一道若有若无的水线,以惊人的速度向东而去,转眼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与波涛之中。
走得干脆利落,只因不忍离别拖沓。
阿张独立于码头之上,望着俞青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语。怀中那枚瀚海珠散发着淡淡的温凉,提醒着方才并非梦境。
湖声依旧,月色依旧,只是身边少了一人。
他默立良久,直到月影西斜,才缓缓转身,目光投向西方那蜀地方向。
前路独行,险山恶水,邪祟强敌,皆需一人面对。
但他心中并无太多彷徨。指尖拂过怀中那枚温润的珠子,一些温暖的记忆与牵挂悄然浮现。
终不再是最初那般,一无所有的孤寂。
最后看了一眼东方,阿张身形一动,化作一道淡淡的黑影,沿着湖畔古道,继续向着蜀地方向,逆流而上。
岳阳楼无言,静默矗立,见证着这场江湖别离,也迎送着孤影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