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噩梦了,”李明贞的声音有些轻柔,“许是同我谈了些过去,夜有所梦。”
遇翡这才恍恍惚惚点头,想起,是,她是重生了的。
今时是承明二十年,而非二十五年。
她在姑苏。
李明贞是她的妻子。
“我梦见一个荷包,”在李明贞的牵引下,她蜷缩着身子,被那人圈在怀里,“上面用银线绣了‘平安’两个字,边上是一些装点的竹叶纹。”
李明贞应声,将下巴埋在遇翡的颈窝,“是给你的,叫人抢了去,那时想着,拿便拿了,兴许荷包的运道比我还好些,能见你一见。”
“竹是蛮横君子,正配你。”
遇翡缩了缩身子,好叫李明贞能抱得舒服些,动弹时耳边止不住地回荡着那句“蛮横君子”,到底没忍住笑,“蛮横君子是什么?”
她也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君子,而她的过去,也的确能称得上胆小懦弱,与蛮横二字委实八竿子打不着。
“竹因修长笔直难以攀折而被定做君子,可它根系蛮横,容不得旁的植株,种竹之处,根系深入盘踞,方圆数里,寸草不生,”李明贞声音很轻,似是不想搅乱这份难得的宁静和温馨,“你说它是不是蛮横君子。”
“再看你,身量欣长,可不是如竹如松,有阵子总觉着你像是又长了些,照着你制的新衣莫名显小。”
“我那是……”睡意缱绻,李明贞的情意亦如是,遇翡在这份温柔里昏昏欲睡,不大灵光的脑子缓慢记起,“偶尔骨头疼起来时总也站不直,舒服时站直了便如抽条了一般。”
那时她都二十好几了,哪儿还能跟个孩子似的猛长,无非是佝偻着和站直了的区别。
“再者,”李明贞紧了紧圈住遇翡的胳膊,“从始至终,我心里是只有你的,你……你信么?”
遇翡困极,却又因李明贞的话而心如擂鼓,一时间困意裹挟着激荡雷鸣般在脑子里炸开,炸得她头痛欲裂,嘤咛了一声。
“此刻我,我信,”她忍不住捂着仿佛被无数虫子啃噬的脑袋,强忍着痛楚,“可我,我有时候不会信,不是不信你,是……”不信自己。
“那个荷包,见过的,后来……自欺欺人,在那份自我瞒骗里,还闹过一场。”
闹到最后,有人伤也有人死,但她没逃出来,反吃了一顿更残酷的毒打,这才被转送到京郊之外,去挖矿。
“世人可笑之处在于,他们以为我是女子,用名节就能轻而易举毁我,将我同一群男子圈在一处,便能叫我惶惶不可终日,可我从不在意这些,也不该在意。”
不论是她自己的,李明贞的,亦或是其他人的,她都不在意,也不会透过“名节”二字,就浅浅定了一个人的善与罪。
人若能自己定择良人尚且无法保证一生不悔一次不错,何况遵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毫无选择与决定权的人。
“我拼尽全力,即便到最后毁了,又如何,”遇翡冷笑,“我永远只会比他们所有人都干净。”
李明贞听着遇翡忽然气鼓鼓的话,莞尔一笑,“是,这话我也是问过你的。”
正因问过,她才发觉,原来这世上,不是她一个人怀揣着奇怪的念头踽踽独行,是长仪告诉她,还有许多许多女子同她一样。
她并不是那个唯一。
“那时你说,你不是黄花闺女,是妇人,”遇翡相当直白地将李明贞委婉又不失文雅的话译了译,“而我从未婚娶,问我会不会有朝一日觉得自己亏。”
李明贞额角又开始跳了,她可从不会用这样白话到不需任何理解力的言辞。
闺女,妇人,实在是……
“我其实挺想叫你少跟你爹学那些之乎者也的酸臭歪理,好好一个人都学坏了,什么闺女妇人的,不如狗放屁,”遇翡想了想,“但又觉着交浅言深,等会儿你以为我粗鄙狂放,不应这桩婚事了。”
原本她也算长了张挺耐看的小白脸,可为了离开皇室,小白脸也没了。
没脸没钱,毛遂自荐上门吃软饭,也是忐忑的。
于是装模作样耐着性子,做出了一番还算雅正的回应。
李明贞:“……此刻你又不装了。”
“我都蛮横君子了,”遇翡因头疼,再度哼唧了一声,“我装什么,你也是上了贼船了,现下我还能仗个男子身份占点你没法休夫的便宜,哎——”
她忍不住长叹了叹,舒舒服服又把自己往李明贞怀里塞了塞,“好处可算是叫我吃上了,假男人也算没白当。”
李明贞:……
这不知不觉流露出来的街溜子气质,实在是有几分欠揍。
奈何这人今夜像是松了松对她的防备,难得主动送上门,李明贞深吸口气,竭力忍下蠢蠢欲动想去掐遇翡的手,告诉自己:要冷静,还不能打。
再等等,等遇翡上房揭瓦狗都嫌的时候,她再动动手。
“我还成姐姐了呢,”遇翡冷不丁又想起这么一桩欢快事儿,“不成你叫哥哥也行,我能自个儿变,翡姐姐,不错。”
一边嘀咕还一边自我欣赏式的小幅度点头。
李明贞忍无可忍,才想张嘴去熄一熄那人的嚣张气焰,就听遇翡语调一变,又开始学她:“就不,我就不~”
李明贞:……
“头疼还这么能闹腾。”这头疼快从遇翡那儿迁移到自己身上了,“是今日着凉了么?”
“许是,也或许不是,”遇翡干脆翻了个身,将自己伪装成小小一只团在一处,“我怀疑……”
可那后头的话又莫名其妙咽了回去。
李明贞眸光微闪:“怀疑什么?”
“也没什么,”室内无光,遇翡并未捕捉到李明贞的异常,顿了顿话音,“怀疑我也染时疫了?”
嘴皮子再度被掐了起来,还掐得紧紧的。
遇翡呜呜呜了几声,李明贞就是不撒手,她干脆了当,伸出一双胳膊,反将李明贞搂在怀里,对抗之意相当明显。
——不叫我说话,你也别说了。
遇翡本是不服气的反抗,奈何这一抱属实是有点儿抱到李明贞心坎儿里头去了,她可比遇翡知趣,当即松了一身防备,温温柔柔环过遇翡的腰。
“早知掐你有用,千百年前我就该用上。”
遇翡:?
“闭嘴吧,一身酒气,臭酒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