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re……？”艾尔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嘶哑、破碎得不成样子，带着明显的哭腔和全然的茫然，“您……说什么……？”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宁愿相信这是一场过于逼真的幻觉，或者是他因为训练过度而产生的癔症。
瑟尔特没有重复。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艾尔那充满了震惊、恐惧、迷茫和一丝脆弱的脸庞，看着他冰蓝色眼眸中迅速积聚起来、仿佛随时会决堤的水光。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更加让艾尔魂飞魄散的举动。
他握着艾尔手腕的那只手，微微用力，将艾尔朝着自己的方向，轻轻带了一下。
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却并非粗暴的引导。
艾尔如同失去了所有力气，身不由己地向前踉跄了一小步，几乎要撞进瑟尔特的怀里。
他能清晰地闻到瑟尔特身上那冷冽的雪松香，混合着夜晚清冷的气息，将他彻底包裹。
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拂动。
瑟尔特低下头，银发有几缕垂落，扫过艾尔的脸颊。
他的目光依旧锁着艾尔的眼睛，那目光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幽暗、极其复杂的东西在缓缓流动。
“四百年前，”瑟尔特的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却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艾尔的心上，“也是这样的夜晚。”
他顿了顿，仿佛在回忆。
“我把你，从那个肮脏的雨夜里，带回了我的世界。”
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没有任何炫耀或温情。
但这句话本身，就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艾尔记忆中那个被他刻意尘封的、最痛苦的夜晚。
雨水、泥泞、母亲、冰冷的恐惧、然后是……那双在黑暗中凝视他的、琥珀色的眼睛，和脖颈处传来的、撕裂一切的剧痛与永恒的冰冷……
艾尔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眼泪终于冲破了那层冰冷的伪装，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划过苍白的脸颊，留下温热的湿痕。
他不是因为悲伤，也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极致的混乱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巨大的委屈和宣泄。
瑟尔特看着他流泪，没有阻止，也没有安慰。
他只是抬起另一只空着的手，用冰凉的指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耐心，擦去了他脸颊上的泪痕。
那触碰，比之前的牵手更加致命。
艾尔猛地闭上了眼睛，喉咙里溢出了一声极其细微的呜咽，像是受伤幼兽的哀鸣。
他所有的防线，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强，在这一刻，彻底崩塌殆尽。
瑟尔特擦泪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那只手缓缓下移，轻轻托住了艾尔的后脑，将他微微颤抖的、布满泪痕的脸，按向了自己略显单薄、却异常坚实的肩窝。
“哭什么。”瑟尔特的声音近在耳畔，气息冰冷，拂过艾尔敏感的耳廓，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或许是无奈，或许是别的什么情绪，“不过是……又一个百年。”
艾尔的脸颊紧贴着瑟尔特肩窝处冰凉的衣料，能感受到其下坚实的骨骼和隐隐传来的、属于瑟尔特的、强大而平稳的生命力。
那冰冷的温度，却奇异地安抚了他失控的颤抖。
他紧紧闭着眼，泪水依旧无声地汹涌而出，浸湿了一小片衣料。
他没有发出声音，只是任由眼泪流淌，仿佛要将这四百年来所有的压抑、痛苦、迷茫和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都在这场无声的哭泣中流尽。
瑟尔特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一只手依旧握着艾尔的手腕，另一只手稳稳地托着他的后脑，以一种近乎保护的姿态，将他圈在自己的气息范围之内。
他仰头望着天际那轮逐渐清晰的、苍白的月亮，琥珀色的眼眸中，倒映着清冷的月辉，深邃难测。
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晚风吹过荒野的呜咽，以及艾尔极力压抑的、细微的抽气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艾尔的颤抖渐渐平息，眼泪也慢慢止住。
他依旧靠在瑟尔特的肩窝，没有动弹，仿佛贪恋着这片刻的、扭曲的安宁。
瑟尔特感觉到了他情绪的平复，托着他后脑的手微微松开了些，但并没有立刻推开他。
“回去吧。”瑟尔特最终说道。
他松开了握住艾尔手腕的手，也放下了托着他后脑的手。
那冰冷而稳定的触感骤然撤离，仿佛抽走了艾尔周身唯一的支撑点，一股强烈的、如同失重般的空虚感和寒意瞬间席卷了他。
方才那片刻的、扭曲的安宁如同镜花水月，在现实的冰冷空气中迅速碎裂。
艾尔几乎是下意识地、完全未经思考地，在那只手即将彻底离开他手腕皮肤的瞬间，猛地伸出了自己的手，一把重新抓住了瑟尔特的手腕！
他的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迅疾和不容置疑的力道，指尖甚至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紧紧地箍住了瑟尔特那比他略宽、骨骼分明的手腕。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
瑟尔特正要转身离去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他显然没有预料到艾尔会有这样的举动，身体有着极其短暂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僵硬。
他缓缓地、带着一丝明显的诧异，低下头，看向自己被紧紧抓住的手腕，然后又抬起眼。
他看向艾尔。
艾尔也正仰头看着他。
冰蓝色的眼眸因为刚才的哭泣依旧泛着红肿，里面水光未退，却不再是全然的迷茫和恐惧，而是掺杂了一种……急切、慌乱，甚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祈求。
他没有说话，甚至无法思考自己正在做什么，为什么会这么做。
他只知道，他不能让那只手离开。
不能让那份刚刚给予了他前所未有冲击（无论是好是坏）的连接就此断绝。
那松开手的瞬间所带来的冰冷和空虚，比任何已知的痛苦都更加难以忍受。
他抓着瑟尔特手腕的手指，无意识地又收紧了几分，仿佛生怕对方会甩开他。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用那双湿漉漉的、充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瑟尔特，那眼神像是在无声地哀恳：
别放开。
不要……就这样结束。
这是完全出乎意料的主动接触，以及艾尔眼中那从未有过的、近乎脆弱的祈求意味。
他脸上的诧异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难以解读的凝视。
他就这样看着艾尔，看着他那双仿佛凝聚了四百年所有压抑情感的蓝眼睛，看着他紧紧抓着自己手腕的、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指。
周围的风似乎都停止了吹拂，星月的光芒仿佛都聚焦在了这两只交叠的手腕上。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
瑟尔特什么也没说。
他没有质问艾尔这大胆的僭越，没有斥责他这突如其来的冒犯，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悦的神色。
他只是极轻、几不可闻地……吁出了一口气。
那气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于叹息的意味，消散在冰凉的夜风中。
然后，他动了。
没有挣脱艾尔的手，也没有回应这份紧握。
他只是保持着被艾尔抓住手腕的姿态，极其自然地、仿佛什么异常都没有发生一般，重新转回了身，面向前方通往城堡的黑暗小径。
然后，他迈开了脚步。
一步，两步……
向前走着，步伐平稳，不疾不徐。
而艾尔，依旧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腕，如同一个迷失在黑暗中的孩子，死死抓住唯一的光源，被他牵引着，有些踉跄却又无比坚定地，跟随着他的脚步。
城堡的轮廓在黑暗中越来越清晰。
而这一次，艾尔不再是单纯地跟在后面。
他抓住了他的光，他的枷锁，他的……整个世界。
尽管前路依旧未知，依旧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