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里一时只剩下柴火噼啪的轻响,以及茶水滚沸的细微声音。那几十个被救出的“人柱”服了丹药,大多昏睡过去,呼吸虽微弱却平稳了许多。雷无桀捧着茶杯,小口啜饮,热茶下肚,驱散了些许疲惫和寒意,他偷偷瞄了一眼坐在不远处,低头凝视着掌心的无心。
萧瑟靠在石壁上,闭目调息,只是微蹙的眉头显示他内心远不如表面平静。百里东君则抱臂站在坳口,警惕地留意着外界的风吹草动。
李莲花慢悠悠地又给自己续了一杯茶,目光也落在了无心身上。
无心一直低着头,摊开的掌心中,静静躺着那枚莲花玉佩。只是此刻,玉佩失去了往日温润的光泽,变得黯淡无光,甚至表面还多了几道细微的、仿佛随时会碎裂的痕迹。里面那道曾经霸道炽烈、总在他危急时出现的魂息,此刻微弱得几乎感知不到,如同风中残烛,陷入了深沉的死寂。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玉佩上那些裂痕,动作轻柔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脑海里,是那道血色魂影决绝燃烧、咆哮着让他“快走”的画面,是那最后看向他时,复杂难言、饱含愧疚与释然的一眼。
从小到大,关于父亲的记忆是空白的,是江湖传闻中那个杀人如麻、掀起腥风血雨的魔头,是天外天长老口中那个惊才绝艳却离经叛道的少主,也是……寒水寺忘忧大师禅房里,那幅唯一留下的、眉眼与他有几分相似的画像。
他曾以为自己对那个名为“叶鼎之”的男人,只有好奇,或许还有一丝因他带来的坎坷命运而产生的怨,却唯独不该有“情”。他是无心,无牵无挂,逍遥世间。
可当那声“带他们走”在神魂中炸响,当那魂影为了护住他们而义无反顾地燃烧、消散时,一种从未有过的、尖锐的疼痛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那不是听闻忘忧大师坐化时的悲恸,而是一种更深的、混杂着失落、不甘、委屈和某种迟来的孺慕之情的剧痛。
他失去了什么。在刚刚意识到其存在的那一刻,就永远地失去了。
一滴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滴落,砸在冰冷的玉佩上,溅开一小朵水花。
无心愣住了。
他下意识地抬手,触碰自己的脸颊,指尖传来清晰的湿润触感。
是泪。
他……哭了?
自从有记忆以来,他似乎从未流过泪。哪怕是被视为妖孽追杀,哪怕是得知忘忧大师坐化,心若磐石,泪腺仿佛早已干涸。可此刻,这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涌出,顺着脸颊滑落,一滴,两滴……
起初是无声的,只是肩膀微微颤抖。渐渐地,压抑的、破碎的呜咽从喉咙里溢出。他猛地攥紧了手中的玉佩,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将头埋得更低,试图阻止那决堤的悲伤,却只是让泪水更加汹涌。
那不再是天外天邪魅狂狷的少主,也不是寒水寺佛法精深的少年僧侣,只是一个在这一刻,终于直面内心,为逝去的父亲而痛哭的孩子。
山坳里安静极了。
雷无桀张大了嘴巴,看着无声痛哭的无心,眼圈也跟着红了,他想说什么,却被萧瑟一个眼神制止。萧瑟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看着无心的背影,眼神复杂,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百里东君也回过头,看着那颤抖的肩膀,眼中闪过一丝追忆与黯然。叶鼎之……那个曾经意气风发,与他亦敌亦友的家伙,最终竟落得如此结局,连残魂都为护子而散。这世间因果,当真难测。
李莲花放下茶杯,站起身,走到无心身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陪他站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轻开口,声音温和如初:
“想哭,就哭出来吧。有些眼泪,憋在心里,会结成冰,冻伤自己的。”
无心没有回应,哭声却渐渐大了一些,带着一种宣泄般的痛苦。
李莲花继续缓缓道:“他或许不是一个完美的父亲,甚至不是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好人。但他最后的选择,是一个父亲最本能、最无需任何理由的选择。他护住了你,也护住了你的朋友。这份心意,比任何言语都重。”
“他……他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跟我说……”无心的声音哽咽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
“有些话,不一定需要说出来。”李莲花看着那黯淡的玉佩,“他用行动说了。而且,谁说他就没话跟你说呢?”
无心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向李莲花。
李莲花指了指他紧握的玉佩:“这玉佩是他留给你的吧?或许,里面不止藏着一道残魂。等它恢复些元气,或者等你哪天能找到方法温养它时,不妨再仔细看看。”
无心怔住,低头看着掌心的玉佩,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李莲花拍了拍他的肩膀,递过去一方干净的手帕:“擦擦吧,叶鼎之的儿子,哭成花猫可不好看。我想,他更希望看到你好好活着,连同他的那份,一起活得精彩逍遥。”
无心接过手帕,胡乱地擦了擦脸,虽然眼睛依旧红肿,但那股沉郁的悲恸似乎宣泄出去不少。他紧紧握着玉佩,贴在胸口,感受着那微乎其微的魂息,仿佛能从中汲取到一丝力量。
他深吸一口气,再抬起头时,眼神虽然还带着悲伤,却多了几分坚定。
“我会活下去。”他轻声道,像是在对李莲花说,又像是在对玉佩中沉睡的魂息承诺,“我会弄清楚一切,天外天,星落盟,还有……他。”
李莲花笑了笑,重新坐回去端起茶杯:“这就对了。来,喝茶,茶快凉了。”
雷无桀赶紧把自己那杯还没喝完的茶递过去:“无心,喝我的,还是热的!”
萧瑟瞥了一眼,淡淡道:“你那杯自己都喝过了。”说着,却将自己面前那杯未曾动过的茶推了过去。
无心看着眼前这两杯茶,又看了看靠在那里悠闲品茗的李莲花,以及不远处嘴角微带一丝笑意的百里东君,心中那冰冷的角落,似乎被这简陋山坳里的些许温暖,悄然融化了一角。
他接过萧瑟那杯茶,轻声道:“谢谢。”
茶水微苦,入喉却带回甘。
父亲的泪已经流完,接下来的路,他要自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