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咱说这李采臣,眼瞅着那作弄了自个儿半天的老道转身要走,一股子邪火“噌”地就蹿上了天灵盖。他冲着白七姑喊了一声,也不等船完全靠岸,手脚并用地就爬上了河堤。
呵,您是没瞧见他那模样。刚才在船上让那漩涡转了足有百十来圈,这会儿刚一沾地,两条腿就跟不是自个儿的了似的,走道儿都划着圈走。往前迈一步,身子先往左歪三下。那感觉,就跟刚从酒缸里捞出来一样。
可饶是如此,他心里那股子气也顶着他往前冲。他晃晃悠悠,东倒西歪,跟个不倒翁似的,就奔着那老道的方向追了过去。
那老道走得倒是不快,背着手,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跟个饭后遛弯儿的老大爷似的。他时不时还回过头来看一眼,眼神里带着点儿笑意,好像生怕李采臣跟丢了。
这副样子,看在李采臣眼里,那就更是火上浇油了。
“好嘛!这是存心拿我当猴儿耍呢!”
他咬着牙,也顾不上头晕眼花了,甩开膀子就追。这一追,就从大清河的河堤上,一直追到了一条通往山里的黄土小道。也不知追了多久,李采臣只觉得肺管子都快跑炸了,两条腿就跟灌了铅似的。
眼瞅着那老道在一个山口的破牌坊底下停住了脚,李采臣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冲了过去,一把扶住牌坊的柱子,指着老道的背影,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
“嘿!您……您可算……停下了!咱们……咱们这是什么地方?”
老道缓缓地转过身来,乐了,指了指那牌坊上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这儿啊,黄崖关。”
李采臣喘匀了气,直起腰来,一脸的怒气:“我不管你什么黄牙白牙的!老道!你是谁啊?你到底是哪条道上的?刚才在河上,你那是嘛意思?拿我们两口子寻开心是吧?我告诉您,天津卫地面上,没您这么办事的!”
他这话说得挺横,可心里头却直打鼓。眼前这老头能耐太大,动动手指头就能让河水翻了天,真要动起手来,自个儿这点三脚猫的功夫,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老道听了他的质问,却不生气,反而乐了。他将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慢悠悠地捋着他那被山风吹得乱糟糟的白胡子, 一双浑浊的老眼,饶有兴致地,将李采臣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年轻人,火气倒是不小。”
他开了口,声音平平淡淡,却透着一股子看透人心的意味:“贫道,玄阳子。”
他顿了顿,眼神微微一凝,继续说道:“贫道若是真想为难你,你那条小船,现在怕是已经沉到河底喂鱼了。”
他没有多余的动作,也没有刻意的威吓,但就是这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和那句平淡如水的话,却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李采臣那股子邪火,就跟被一盆凉水给浇了似的,瞬间就矮了三分。
“那……那老神仙……您这是……”
“贫道只是想请你上山来坐坐,可看你这性子,怕是不给你点厉害瞧瞧,你是不会来的。”玄阳子笑了笑,上下打量着李采臣,话锋一转:“贫道费这么大劲把你‘请’上山,不是为了你的命,也不是图你那点来路不正的横财,而是为了你身上那点……残存的‘天雷’!”
“天雷?”李采臣一愣。
“哼,”玄阳子冷哼一声,向前走了两步,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说出了一句让李采臣如遭雷击的话:
“你可知,你那‘烧心’之症,并非什么吃喝出来的毛病,而是你当初被雷劈中后,残存在体内的那一点‘天雷本源’复苏之兆?若不是有人暗中出手,用汤药为你压住了那股雷火,你早已五内俱焚,爆体而亡了!”
“轰隆!”
这一刻,仿佛真的有一道无形的惊雷,在李采臣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被雷劈……烧心……药方……
他下意识地就想起了那个神秘的送药人。可他还没来得及细想,老道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彻底懵了。
“你身怀这等连贫道都眼馋的‘雷种’,本该是天大的机缘。可你倒好,”老道叹了口气,脸上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惋惜,“不好好琢磨怎么把它化为己用,反倒被一只心机深沉的狐狸精迷了心窍!”
“狐狸精?!”李采臣听到这三个字,脑子“嗡”的一下。他想起了天津卫那些关于“狐黄白柳灰”的传说,心里一紧,但还是强撑着反驳道:“老神仙,您……您可别瞎说!我家里就我跟我媳妇,哪……哪儿来的狐狸精?”
“是吗?”玄阳子脸上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讥诮,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好整以暇地看着李采臣,慢悠悠地反问了一句:
“小子,要不……你现在回家看看?”
这一句话,说得轻飘飘的,却像是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李采臣的心口上!
回家看看?
看什么?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就想起了白七姑那异于常人的美貌,想起了她那来历不明的身世,想起了她身上那股子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气质……
他呆立当场,如坠冰窟。
玄阳子看着他那副难以置信的模样,这才像个说书先生似的,慢悠悠地,开始给他“算旧账”:
“我问你,你以为当初在大清河边,怎么就那么巧?你刚动了寻死的念头,就飘来一条小船?船上还正好站着个如花似玉的小寡妇?给你衣裳穿,给你饽饽吃,最后还上赶着给你当媳妇?小子,你当自个儿是戏文里的状元郎,还是天上下凡的文曲星?”
老道这一番话,如同几记重锤,砸得李采臣心口发闷,脸色瞬间就白了。
“还不信?”老道冷笑一声,继续加码,“我再问你,你们俩那笔横财,又是怎么来的?真就那么巧,上个坟都能刨错地方?真就那么巧,一口薄皮棺材里,不装死人,装着一包金银珠宝,还用个猪脑袋镇着?”
“小子,你动动你那被雷劈过的脑子想想!那不是巧合!那是人家早就给你安排好的一出戏!那坟是她早就挖好的,那钱是她自己的,那猪头也是她放进去的!她就是用这种‘天降横财’的戏码,把你这条穷得叮当响的鱼,给牢牢地钓上钩!”
“等把你钓住了,再用那笔钱,给你们置办家业,让你过上好日子,彻底离不开她了。然后呢?”
“我再问你,你那药方,真是你什么‘表哥的朋友’送的吗?那沙哑的嗓子,不过是最低劣的障眼法!那是你身边那位‘俏佳人’,为了取信于你,自己个儿演的又一出戏!”
“她先用一张真方子治好你的病,让你对她死心塌地。再借那药铺掌柜的嘴,将‘李家有神方’的奇闻传遍四邻。最后,又故意在那传闻里,添上一句‘但不治秃子’的邪乎规矩。她为什么这么做?她是算准了你们胡同里的泼皮王秃子,必然会因为这句‘指桑骂槐’的羞辱而上门寻衅!”
李采臣听得浑身冰冷,嘴唇哆嗦着,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她……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害死王秃子?”
“哼,”老道摇了摇头,“她为什么要杀人,贫道可不知道。这其中的恩怨情仇,你得自个儿回去,问你那位‘好媳妇’了!”
老道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锥子,精准地扎在李采臣记忆里最关键的点上。他想反驳,却发现老道说的,句句都对得上!尤其是那句“不治秃子”,他自己当初都觉得奇怪,可街坊们又是怎么知道的?除了那药铺掌柜,还能有谁!
他呆立当场,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老道看着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忍,但语气却依旧严厉,如同当头棒喝:
“小子,现在知道怕了?你以为她图你什么?图你是个‘打八岔’的穷光棍,还是图你能给她养老送终?”
“她图的,是你身上那点连你自己都不知道的‘天雷本源’!”
“你当初被天雷劈中而不死,这消息,瞒得过凡人,却瞒不过我们这些有修行的。在你身上,留下了一股子独一无二的‘雷劈’的气息。在那些个妖魔鬼怪的眼里,你是什么?你不是人,你是一个侥幸渡过了天劫、修为大损的‘地仙’!”
列位您得知道,这妖物修行,最怕的是什么?就是天劫。每隔多少年,老天爷就得降下雷劫来考验你,挨得过去,道行大涨;挨不过去,就是个灰飞烟灭的下场。
所以,修炼的妖物,对“雷”这个东西,是又敬又怕。
老道指着李采臣的鼻子,一字一顿地说道:“你身边那只小狐狸,道行不浅,但看她那样子,显然也是在躲避什么仇家,甚至可能就是天劫将至!她找到你,赖上你,就是要把你当成她躲避仇家和天劫的‘挡箭牌’和‘替死鬼’!”
“你想想,她的仇家找上门来,一看,哟,她身边还站着一位‘渡过劫’的高人!是不是得先掂量掂量自个儿的分量?就算真动起手来,有你这个身怀‘天雷本源’的‘挡箭牌’和‘替死鬼’挡在前面,是不是也能替她分担不少压力?”
“好算计!好手段呐!”老道连连冷笑,“用一点吃穿用度,就换来一个百无禁忌的护身符!小子,你让她给卖了,还在帮她数钱呢!”
这一番话,如同九天之上降下的冰雹,劈头盖脸地砸在李采臣的头上,把他最后那点侥幸心理,砸了个粉碎。
他想起了白七姑那异于常人的美貌,想起了她提到“逃难”时眼中的恐惧,想起了她说起“亡夫”时的平淡……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有了最合理的、也是最残酷的解释。
他不是撞了大运,他是掉进了一个温柔的陷阱!
“可……可她……”李采臣嘴唇发白,还想为白七姑辩解几句,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可她待你不错,是吗?”老道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叹了口气,“养熟了的猪,杀起来才不费劲。这个道理,你懂不懂?”
“你现在,用着人家的钱,住着人家的院,吃着人家的饭,你觉得安逸了?我告诉你,她为了杀那个秃子,动用了真元,那股子藏不住的妖气,在这阳气鼎盛的天津卫里,就跟黑夜里点起的一盏灯一样!凡人看不见,可在我们这些同道眼里,却是明晃晃的,想不注意都难!”
老道伸出手指,朝着天津城的方向点了点,语气变得无比冰冷:
“用不了多久,追杀她的仇家,想扒了她的皮、取了她的内丹去炼药的邪道,还有那些个专管‘人妖殊途’的官府鹰犬,就都该循着这股味儿,找上门来了!”
“到那时候,你这个被狐狸精圈养的‘人宠’,就是第一个替她挡灾的倒霉蛋!”
所有的真相,如同一股无法抗拒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李采臣所有的心理防线。
他终于全明白了!
他以为自己是时来运转,娶了个天仙媳妇。闹了半天,他是被人家当成了牲口,就等着养肥了替主家挡刀!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他的尾巴骨,沿着脊梁沟儿,一直窜到了后脑勺。他看着眼前这个句句诛心的神秘老道,脸上再也没有了一丝一毫的愤怒和不忿,只剩下无尽的恐惧、羞辱与……茫然。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彻底地失去了支撑身体的力气。他双目无神,喃喃自语:“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老道看着他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仇家已经要找上门了,大祸,就在眼前了。”
说完,他便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李采臣,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惋惜,有考验,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他想看看,这个被雷劈过的、命格古怪的年轻人,在得知了这一切残酷的真相之后,到底会做出一个什么样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