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福日。
天色未明,清风镇便已苏醒。
一种狂热的期盼混合着难以言喻的紧张情绪,如同潮湿的雾气,弥漫在镇子的每一个角落。
仙人祠前广场上,黑压压地跪满了镇民,从须发皆白的族老到懵懂稚童,无一例外,皆屏息凝神,目光灼灼地望向那紧闭的祠门。
辰时正,厚重的祠门在低沉肃穆的号角声中缓缓洞开。
钟鸣九响。
少女仙人小绵,身着繁复华丽的祭服,头戴缀满珍珠宝石的沉重冠冕,一步步走出。她面容平静,带着一种超脱尘世的淡漠,仿佛一尊精心雕琢的玉像。
她在族老和执事的簇拥下,一步步登上高台。
广场上瞬间鸦雀无声,所有镇民齐刷刷地跪伏下去,头颅低垂,不敢直视。
仪式开始。
晦涩古老的祷文被族老的声音吟唱出来,每一个音节都牵引着空气中浓郁的愿力。小绵站在高台中央,闭上双眼,张开双臂。
广场上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祈祷声,狂热的愿力如同实质的潮水,汹涌澎湃地涌向祭坛上的少女。
小绵缓缓升空,抬起双臂,指尖结出一个复杂的手印。
霎时间,天空中仿佛有清辉洒落,笼罩整个小镇。
温和磅礴的力量以她为中心扩散开来,渗入每一个跪拜的镇民体内。病痛者感到一丝舒缓,年迈者觉得气息顺畅了几分,就连那顽疾带来的隐痛也似乎暂时蛰伏。
赐福。
这是小镇每年最重要的仪式,是“仙人”展现神迹、巩固信仰的时刻,也是……下一次“奉献”前最后的狂欢。
香火愿力在这一刻浓郁到了极致,几乎化为淡金色的雾气,争先恐后地涌入小绵的身体。
她承受着这庞大的力量,脸色微微发白,身体颤抖了一下,华丽的祭服下,是正在被愿力与命运双重灼烧的脆弱灵魂。
白若月混在人群中看得清楚。
“赐福”?呵,这是更彻底的“喂养”,用全镇人的信仰和期望,将这“仙胎”催熟,为“盛宴”做准备。
在通往镇外“祖源之地”的偏僻小路上,另一幕正在上演。
哑婆婆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走在前面,她身后跟着几个精壮的镇民,他们押解着一个被反绑双手、头上套着黑布口袋、嘴里塞着破布的人。
那人脚步虚浮,跌跌撞撞,似乎已被制服。
“婆婆,您老亲自押送,真是辛苦了。”一个汉子讨好地对哑婆婆说,眼神警惕地扫过那个被套着头的人。
哑婆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声音沙哑冰冷:“这事要紧的很,老婆子我怎能不亲自盯着?这外来的‘大药’,绝不能出半点差错。”
另一个年轻些的嘀咕道:“给他嘴里堵上东西就得了,怎么还带上头套了?怪麻烦的。”
押送队伍里一个看似头目的人立刻斥道:
“你懂什么!谨慎一点总是好的!
族长再三吩咐,对这些有神通的外来人,一定得让他们口不能言,目不能视,耳不能听!一点变故也要不得!”
他说着,又用力推了一把那个被绑着的人,“快走!”
哑婆婆眼角余光瞥过那个被头套笼罩的身影,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拐杖,没有再说话,只是沉默地加快了脚步,朝着“祖源之地”的方向走去。
祭坛上,赐福的辉光渐渐消散。
小绵自半空落下,巨大的愿力灌体让她身形微微晃了晃,立刻被身旁的侍女扶住。
她推开侍女的手,独自站立,目光扫过下方依旧跪拜,脸上洋溢着满足与贪婪的镇民。
她的目光越过人群,似乎想穿透屋舍,望向镇西河边那间破旧的茅屋,又似乎只是毫无焦点地,最后一次,无比眷恋地,将这个承载了她短暂一生所有悲欢的小镇收入眼底。
这里有她童年的记忆,有短暂温暖的怀抱,也有即将吞噬她的无底深渊。
一眼万年。
最终,所有的情绪被彻底敛入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只剩下冰冷的平静。
下一步,便是“祖源之地”,便是那场决定命运的“盛宴”了。
她转身,在众人的簇拥下,走下祭坛,走向那条无法回头的路。
广场上的镇民们开始骚动起来,期待着接下来的“分福”,更期待着子时之后的盛宴。
暗流,在表面的狂热下,汹涌澎湃。
白若月的计划,哑婆婆的孤注一掷,小绵的绝望与隐忍,都将在不久后的“祖源之地”,迎来最终的碰撞。
祖源之地中,一处被古老石壁环抱的露天祭坛。
石壁上刻满了模糊扭曲的符文,历经风雨侵蚀,仍透着不祥的气息。
祭坛中央是一个凹陷的池子,池壁黝黑,浸透了无数岁月的血污。
祭坛周围燃起了熊熊火把,跳动的火光将一张张或狂热、或麻木、或隐含期待的脸映照得明暗不定。
参与盛宴的族老、执事以及少数被选中的镇民陆续到场,低声交谈着,目光不时瞟向祭坛中心,那里站着身着繁复祭祀袍的族老,他脸上是抑制不住的亢奋笑容。
哑婆婆佝偻着身子,手持一根约莫三尺长、通体黝黑隐隐有紫黑色纹路流转的钢鞭。她紧挨着那个被捆缚,头罩黑布,萎顿在地的“祭品”。
旁边几个负责押送的壮汉见她如此警惕,连头套都不曾取下,心中暗赞: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哑婆婆办事就是稳妥。
时辰将至,月光被薄云遮掩,天地间一片晦暗。
族老清了清嗓子,走到祭坛前一方石案边,案上早已备好厚厚一叠黄裱纸。
他点燃符纸,橘红色的火焰跳跃起来,映着他肃穆又贪婪的脸。
旁边一位司仪模样的老者上前一步,运足中气,声音苍老洪亮,在寂静的山谷间回荡:
“伏以苍天厚土,载德承恩。今我清风遗民,虔具性醴,昭告神明:
承仙祖遗泽,续血肉灵脉!怨戾不散,痼疾缠身,唯借至诚之愿,仙胎之献,涤荡污浊,祈降禳祉!伏望仙灵不昧,鉴此微衷,纳此牲醴,佑我一方,病厄消退,血脉绵延!”
黄裱纸燃烧的灰烬随风飘散,带着一股焦糊味。
祭坛周围的气氛凝重到了极点。
司仪深吸一口气,声音中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虔诚,大声喝道:
“吉时已到——请祭品!”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哑婆婆和她身边的“祭品”身上。
哑婆婆猛地一扯手中连接“祭品”的绳索,另一只手紧握灵鞭,便要将其推向那黝黑的祭池。
“且慢!”
一个清冷坚定,又带着微微颤抖的声音,划破了凝重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