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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送员张立春停下电动车,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一声轻响,在闷热的空气里荡开一丝微不足道的涟漪。他抬手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掌心瞬间沾满了粘稠的湿热,这汗水顺着脸颊滑落,在下巴尖聚成一滴,迟迟不肯落下,像极了他此刻悬在心头的情绪。他靠在电动车的车座旁,第三次将手机屏幕凑到眼前,仔细核对订单信息。屏幕上的光线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眼睛,指尖在屏幕上滑动,逐一确认着收货地址、商品名称,当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客户信息栏里的 “周慕云” 三个字时,仿佛被一记闷棍狠狠地敲在了太阳穴上,一阵眩晕袭来,眼前的字迹瞬间变得模糊不清,耳边也嗡嗡作响,像是有无数只蜜蜂在里面横冲直撞。

他下意识地扶住车把,才勉强稳住身体。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在这一刻静止了,路边小贩叫卖西瓜的吆喝声、汽车驶过的鸣笛声、邻居们闲聊的话语声,全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他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声,以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的声音,那声音大得仿佛要冲破胸膛,震得他耳膜生疼。

这个名字,如同被时间深埋在记忆底层的宝藏,上面覆盖着厚厚的尘埃,在他的脑海里沉睡了整整二十年。他以为自己早已将它遗忘,连同那段青涩而遗憾的年少时光一起,封存进了心底最隐秘的角落,再也不会被触碰。然而,此刻它却如同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划破了记忆的黑暗,带着耀眼的光芒,重新清晰地浮现在他的眼前,每一个笔画都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记忆的闸门。

手机屏幕的冷光微微闪烁着,映照在他布满沧桑的脸上,仿佛在无情地嘲笑他的惊愕与失态。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指尖冰凉,与掌心的湿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盯着那三个字看了许久,久到眼睛都开始发酸,才缓缓地低下头,目光落在了自己的左肩上。

张立春的手不自觉地摸向自己的左肩,隔着薄薄的蓝色制服面料,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三公分长的疤痕。那疤痕凸起在皮肤表面,质地坚硬,宛如一条狰狞的小蛇,静静地盘踞在那里,时刻提醒着他二十年前那个刻骨铭心的夜晚。这道疤痕,是他二十年前在少年宫后墙刻棋盘时留下的,也是他与周慕云那段短暂而深刻的友谊的见证。

“立春,你等等我!”

一个清脆而熟悉的声音突然在他的脑海里响起,那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活泼与爽朗,一下子将他拉回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

2003 年的夏天,似乎比往年更加炎热。阳光像一团火球,炙烤着大地,柏油马路被晒得发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热气,让人喘不过气来。省队选拔赛的结果公布那天,天空也是这样的晴朗,可张立春的心里却像是被乌云笼罩着,一片灰暗。

他从小就喜欢下象棋,象棋仿佛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从记事起,他就经常蹲在巷口,看邻居老爷爷们下棋,渐渐地,他也学会了下棋,并且展现出了过人的天赋。父母看到他对象棋的热爱和天赋,便送他去了象棋培训班,他也没有辜负父母的期望,棋艺进步得飞快,在同龄人中脱颖而出。这次省队选拔赛,他满怀信心,以为自己一定能成功入选,实现自己成为职业棋手的梦想。

可现实却给了他沉重的一击。他在最后一轮比赛中,因为一个小小的失误,输给了对手,最终以一分之差落选。当裁判念出结果的那一刻,张立春感觉整个世界都崩塌了。他呆呆地站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耳边全是其他选手欢呼雀跃的声音,那些声音在他听来,无比刺耳。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比赛场地的,只觉得脚下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阳光刺眼,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炎热,只觉得浑身冰冷。他不敢回家,不敢面对父母期待的眼神,也无法接受自己失败的事实。

“立春!”

就在他失魂落魄的时候,周慕云追了上来。周慕云是他的同班同学,也是他最好的朋友,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上学,一起下棋。周慕云的棋艺虽然不如张立春,但他对象棋也有着浓厚的兴趣,一直默默支持着张立春。

周慕云喘着粗气,跑到张立春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关切地问道:“立春,你怎么了?怎么不等我就先走了?比赛结果怎么样?”

张立春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着。

周慕云看着他的样子,心里顿时明白了几分。他叹了口气,拉着张立春的胳膊,说:“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落选了没关系,我们下次再努力就好了。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张立春挣脱了他的手,声音沙哑地说:“别管我,我想一个人静静。”

“我知道你现在很失落,但是你不能一直这样消沉下去啊。” 周慕云固执地拉住他,“那个地方很安静,适合你冷静一下。相信我,好吗?”

看着周慕云真诚而坚定的眼神,张立春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周慕云带着他穿过几条小巷,来到了少年宫后面。这里是一片废弃的空地,周围长满了杂草,少年宫的后墙光秃秃的,上面布满了灰尘和污渍。

“这里怎么样?人很少,很安静吧?” 周慕云笑着说,“我也是偶然发现这个地方的,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来这里待一会儿。”

张立春环顾了一下四周,点了点头。这里确实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杂草发出的沙沙声。

“你看这面墙,多宽敞啊。” 周慕云指着少年宫的后墙,“我们可以在上面做点什么,比如刻个棋盘,以后有空的时候,就来这里下棋。”

张立春抬起头,看着那面墙,心里一动。他从小就喜欢在各种地方画棋盘、刻棋盘,家里的桌子上、院子里的石头上,都留下了他的痕迹。

“可是,我们没有工具啊。” 张立春说。

“放心,我早有准备。” 周慕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水果刀,递给张立春,“这是我爸的水果刀,很锋利的,刻棋盘绝对没问题。”

张立春接过水果刀,刀柄冰凉,他紧紧地握住刀柄,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来吧,我们一起刻。” 周慕云兴致勃勃地说。

张立春没有说话,只是拿起水果刀,在墙上划了起来。他的动作很用力,仿佛要把心中所有的失落、沮丧和不甘都发泄在这面墙上。水果刀在墙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灰尘簌簌地掉下来。

周慕云也拿起一把小石子,在旁边帮忙画格子。“立春,你看,这样画是不是更整齐一点?” 他一边画,一边问道。

张立春没有回答,只是埋头刻着。他的脑海里全是比赛时的场景,那个失误的步骤一遍又一遍地在他眼前回放,让他感到无比的懊恼和自责。他越想越生气,手上的力气也越来越大,水果刀在墙上划得飞快。

“立春,你慢一点,别划到手了。” 周慕云看出了他的情绪不对,连忙提醒道。

可张立春根本没有听进去,他的情绪已经完全失控了。就在他用力划下一刀的时候,手突然一滑,水果刀深深地切入了他的左肩。

“啊!” 张立春疼得叫了一声,连忙松开手,水果刀 “当啷” 一声掉在了地上。

鲜血瞬间从伤口涌了出来,染红了他的衣服。周慕云吓了一跳,连忙跑过来,扶住他的胳膊,焦急地说:“立春,你怎么样?疼不疼?我送你去医院!”

张立春咬着牙,强忍着疼痛,摇了摇头:“不用了,一点小伤而已。”

“都流这么多血了,还说是小伤!” 周慕云急得快哭了,“不行,必须去医院!”

他不由分说地扶起张立春,就要往医院的方向走。张立春挣扎了一下,说:“真的不用,我回家敷点药就好了。要是让我爸妈知道了,他们肯定会担心的。”

周慕云犹豫了一下,看着张立春坚定的眼神,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那好吧,我送你回家。你等我一下,我去拿点东西。”

他跑回墙边,捡起地上的水果刀,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递给张立春:“你先捂住伤口,别让血再流了。”

张立春接过手帕,捂住伤口,感激地看了周慕云一眼:“谢谢你,慕云。”

“我们是好朋友,谢什么。” 周慕云笑了笑,扶着张立春慢慢地向家的方向走去。

路上,周慕云不停地安慰着他:“立春,你别太自责了。这次落选只是一个意外,你的棋艺那么好,下次一定能成功的。而且,就算不能进省队,我们也可以一直下棋啊,下棋本来就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情,不是吗?”

张立春听着周慕云的话,心里稍微好受了一些。他转头看了看身边的周慕云,阳光洒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他稚嫩而真诚的轮廓。那一刻,他觉得有这样一个朋友,真好。

回到家后,张立春偷偷地处理了伤口,敷上了药,幸好伤口不深,没有什么大碍。但那道疤痕却永远地留在了他的左肩上,成为了他心中无法磨灭的印记。

从那以后,他和周慕云经常去少年宫后墙下棋。那面墙上的棋盘,见证了他们的友谊,也见证了他们的成长。可是,好景不长,没过多久,周慕云因为父亲工作调动,要搬家去外地了。

临走那天,他们又去了少年宫后墙。两人默默地站在棋盘前,谁都没有说话。

“立春,我走了以后,你要好好下棋,别放弃你的梦想。” 周慕云先开口了,声音有些哽咽。

张立春点了点头,眼睛也有些湿润:“你到了外地,也要照顾好自己。我们以后还会再见吗?”

“会的,一定会的。” 周慕云用力地点了点头,“等我以后回来,我们还来这里下棋。”

他们互相交换了联系方式,然后依依不舍地告别了。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渐渐失去了联系。一开始,他们还会偶尔打电话、写信,但后来,因为学业、工作等各种原因,联系越来越少,最后彻底断了联系。张立春也曾试图寻找过周慕云,但始终没有找到他的下落。他以为,他们这辈子再也不会见面了。

“嘀嘀 ——”

手机的提示音突然响起,将张立春从回忆中拉回了现实。他猛地回过神来,看了看手机,原来是系统提示他订单即将超时。

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不管这个周慕云是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周慕云,他都要先把这单配送完成。他看了一眼收货地址 —— 海棠新村 17 栋,然后扶起电动车,推着车向小区里面走去。

海棠新村是一个老旧的小区,里面的楼房都有些年头了,墙壁上布满了斑驳的痕迹,楼梯间的扶手也已经生锈了。张立春推着电动车,沿着狭窄的小路往前走,路边的梧桐树长得枝繁叶茂,挡住了一部分阳光,但空气依然闷热得让人窒息。

他找到了 17 栋,停好电动车,拿起车筐里的快递,向楼上走去。快递是一个不大的盒子,上面印着书店的 logo,看样子像是一本书。他心里不禁有些好奇,周慕云现在还喜欢看书吗?

他走到三楼,找到了 302 室,抬手敲了敲门。

“咚咚咚 ——”

敲门声在寂静的楼道里回荡着,显得有些突兀。过了一会儿,门里面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那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疲惫:“谁啊?”

张立春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这个声音,似乎有些熟悉,但又有些陌生。他强压着心中的激动,说道:“您好,您的快递到了。”

门 “咔哒” 一声开了,一个男人出现在门口。他穿着一件灰色的家居服,头发有些凌乱,脸上带着几分倦容,但眼神却很明亮。当张立春看到他的脸时,整个人都僵住了,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也微微张开,半天说不出话来。

眼前的这个男人,虽然比二十年前成熟了许多,脸上也多了几分沧桑,但他的眉眼之间,依然能清晰地看出二十年前的影子。

是他,真的是周慕云!

周慕云看到张立春,也是一愣,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他盯着张立春看了许久,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突然,他的眼睛亮了起来,试探着问道:“你是…… 张立春?”

张立春听到他叫出自己的名字,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点了点头,声音有些颤抖地说:“慕云,是我,我是张立春。真的是你吗?”

“是我,是我!” 周慕云也激动地抓住了张立春的胳膊,“立春,真的是你!我太意外了,我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两人相视一笑,眼中都充满了重逢的喜悦与激动。二十年的时光,仿佛在这一刻被缩短了,他们又回到了那个青涩的少年时代。

“快,快进来坐!” 周慕云拉着张立春的手,把他让进了屋里。

屋里的布置很简单,客厅里放着一张沙发、一个茶几和一个电视柜,墙上挂着一幅象棋棋盘的装饰画。张立春看到那幅装饰画,心里又是一阵感慨。

“你还喜欢象棋啊?” 张立春指着装饰画问道。

周慕云笑了笑,说:“是啊,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放弃。虽然没能成为职业棋手,但平时还是会经常下下棋,算是一种爱好吧。你呢?你现在还下棋吗?”

张立春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涩的笑容:“早就不下了。当年落选省队之后,我就渐渐淡忘了象棋,后来为了生活,到处奔波,就更没有时间和精力下棋了。”

周慕云沉默了一下,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没关系,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能再次见到你,真的太好了。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就那样呗。” 张立春笑了笑,“高中毕业后,我就没再上学了,先是在工地上打了几年工,后来又开了几年出租车,现在干起了配送员,虽然累了点,但也能混口饭吃。你呢?你过得怎么样?”

“我大学毕业后,就进了一家出版社工作,现在是一名编辑。” 周慕云说,“我也是去年才搬来这个小区的,没想到这么巧,居然能在这里遇到你。”

“是啊,真的太巧了。” 张立春感慨道,“我刚才看到订单上的名字,还以为是重名呢,没想到真的是你。对了,这是你的快递。” 他把手里的快递递给周慕云。

周慕云接过快递,看了一眼,笑着说:“这是我买的一本象棋谱,最近正在研究一种新的棋局。”

张立春看着他手里的象棋谱,心里五味杂陈。如果当年他没有放弃象棋,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

“立春,你肩膀上的伤怎么样了?” 周慕云突然问道,目光落在了张立春的左肩上。

张立春摸了摸左肩的疤痕,笑了笑说:“早就好了,就是留下了一道疤。说起来,还要谢谢你当年送我回家呢。”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还提它干什么。” 周慕云笑了笑,“对了,你现在住在哪里?结婚了吗?”

“我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就在前面的那个小区。还没结婚呢,一个人过得挺自在的。” 张立春说。

“那正好,以后我们可以经常联系了。” 周慕云高兴地说,“明天晚上你有空吗?我请你吃饭,我们好好聊聊。”

张立春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好啊,明天晚上我一定到。”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往事,回忆着二十年前的点点滴滴,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不知不觉中,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张立春看了看手机,发现还有好几单快递没送,便起身告辞。

“慕云,我还有几单快递要送,就先不打扰你了。明天晚上见。”

“好,明天晚上见。” 周慕云送他到门口,“路上小心点,注意安全。”

张立春点了点头,转身向楼下走去。走到楼下,他抬头看了一眼 302 室的窗户,嘴角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他没想到,在二十年后的今天,还能再次见到周慕云。这道沉睡了二十年的记忆伤疤,因为这次重逢,似乎也变得不再那么狰狞了。

他骑上电动车,心情愉悦地向 next 一个配送点驶去。阳光依旧刺眼,空气依旧闷热,但他却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他知道,这次重逢,将会给他的生活带来新的改变。

配送员张立春站在海棠新村 17 栋楼下,抬头望着这栋灰扑扑的六层楼房,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这栋楼确实像他刚才在路上看到的其他楼房一样,透着一股浓重的岁月痕迹。外墙的涂料早已失去了原本的颜色,大面积地剥落下来,露出里面斑驳的水泥墙面,像是老人脸上深深的皱纹。有些地方还残留着几缕摇摇欲坠的涂料,在闷热的空气里微微晃动,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墙面上布满了各种印记,有孩子用粉笔画的歪歪扭扭的图案,有贴小广告留下的黏胶痕迹,还有雨水冲刷后形成的深色水痕,层层叠叠,像是一幅杂乱无章的抽象画。

单元门前的铁门更是破旧不堪,原本应该是银白色的金属表面,如今已经被厚厚的铁锈覆盖,呈现出一种暗红色。铁门上面的漆皮一块块地卷起来,用手一碰就会簌簌掉落。张立春伸手去推铁门,刚握住扶手,就感觉到一手的粗糙与冰冷。他皱了皱眉,低头一看,手心已经沾满了暗红色的铁锈,手指缝里也黑乎乎的。他轻轻甩了甩手,试图把铁锈甩掉,可那股铁锈特有的腥涩味道却萦绕在指尖,怎么也挥之不去。

“吱呀 ——”

铁门被推开时,发出了一阵刺耳的摩擦声,像是老旧的琴弦被强行拨动,在寂静的小区里显得格外突兀。张立春推着门,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生怕这脆弱的铁门会突然散架。走进单元门,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混杂着楼道里堆积的杂物散发出来的味道,让他忍不住皱了皱鼻子。楼道里没有灯,光线昏暗,只有几缕阳光从楼道尽头的窗户里透进来,在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光斑。墙壁上的瓷砖掉了不少,露出里面的红砖,墙角处还长了一些绿色的苔藓,湿漉漉的。楼梯间的扶手是铁质的,同样锈迹斑斑,上面布满了划痕和凹痕,显然已经被无数人摸过。

张立春正准备上楼,目光无意间扫过单元门旁边的门锁位置,心里顿时咯噔一下。他发现,原本应该安装指纹锁的地方,现在只剩下几个螺丝孔,裸露在外的墙面显得有些突兀。而在原来指纹锁的位置下方,却被一根粗铁丝紧紧缠住,铁丝的一端挂着一把老式的黄铜挂锁。那挂锁看起来也有些年头了,锁身布满了划痕和铜绿,锁孔周围更是有一圈新鲜的划痕,纵横交错,像是有人用工具反复撬动过,边缘的金属都有些变形了。

看到这一幕,张立春的心跳突然加快,“咚咚” 地像是要冲出胸膛一般。一种莫名的不安感涌上心头,让他有些恍惚。这栋楼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维护了,可为什么会有人试图撬锁呢?难道是有小偷盯上了这里?还是发生了其他什么事情?他下意识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楼道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在耳边回荡。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声响仿佛在他耳边响起 ——“啪嗒”“啪嗒”,那是棋子落在木质棋盘上的声音,清晰而熟悉。张立春猛地回过神来,这声音不是来自楼道,而是来自他的记忆深处。那是二十年前,在少年宫的围棋教室里,木质棋盘被棋子叩响的声音,那声音伴随着粉笔划过黑板的沙沙声、辅导员温和的讲解声,一起构成了他年少时最珍贵的回忆。

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那时候,他和周慕云不仅一起在下象棋,还一起参加了少年宫的围棋兴趣班。而兴趣班里的那位围棋辅导员,至今仍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

辅导员姓陈,大家都叫他陈老师。陈老师大概五十多岁,头发有些花白,但精神矍铄,总是穿着一身笔挺的藏青色中山装,衣服的领口和袖口总是熨烫得平平整整,没有一丝褶皱。中山装的口袋里总是插着一支黑色的钢笔,笔帽上的银色装饰虽然有些磨损,但依旧光亮。陈老师的脸上总是带着温和的笑容,眼神慈祥而专注,尤其是在他下棋的时候,那双眼睛仿佛能看透棋盘上的每一步玄机。

张立春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陈老师的情景。那是他和周慕云第一次去围棋兴趣班,两人站在教室门口,有些拘谨地看着里面。教室里摆放着十几张木质课桌,每张桌子上都放着一副围棋棋盘和棋子。陈老师正坐在讲台上,低头看着一本围棋谱,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身上,给他的身影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听到门口的动静,陈老师抬起头,看到他们两个,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容:“你们就是新来的张立春和周慕云吧?快进来坐。”

他的声音温和而有磁性,像是春风拂过湖面,瞬间驱散了张立春和周慕云的紧张。两人点了点头,快步走到空着的座位上坐下。陈老师起身走到他们面前,拿起桌上的棋子,耐心地给他们讲解围棋的基本规则:“围棋的棋盘由纵横各十九条线组成,共有三百六十一个交叉点。棋子分为黑白两色,黑棋先行,双方交替落子,目的是围地和吃子……”

陈老师讲解的时候非常专注,手指轻轻捏着棋子,在棋盘上演示着各种基本定式。他的手指有些粗糙,指关节上布满了老茧,那是常年下棋留下的痕迹。张立春和周慕云听得非常认真,眼睛紧紧地盯着棋盘,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周慕云还时不时地提出一些问题,陈老师总是耐心地一一解答,从不厌烦。

从那以后,张立春和周慕云每天都会准时去少年宫上围棋课。陈老师对他们非常用心,不仅在课堂上悉心指导,还经常在课后留下来,陪他们一起下棋,指出他们的不足。张立春的棋艺进步很快,他下棋的时候思维敏捷,敢于冒险,常常能走出一些出人意料的妙手。而周慕云则更加沉稳,下棋步步为营,稳扎稳打。陈老师经常说:“立春的棋风像烈火,勇猛凌厉;慕云的棋风像静水,绵里藏针。你们两个要是能互相学习,棋艺一定能更上一层楼。”

张立春还记得有一次,他和周慕云在下棋的时候发生了争执。那盘棋下到中盘,张立春以为自己已经胜券在握,有些得意忘形,结果一步失误,被周慕云抓住了机会,吃掉了他一大片棋子。张立春顿时急了,涨红了脸说:“你这步棋不算,你肯定是耍赖了!”

周慕云也不甘示弱:“我没有耍赖,这步棋是合规的,是你自己不小心!”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了起来,谁也不肯让步。就在这时,陈老师走了过来,他没有批评他们,而是静静地看着棋盘,看了一会儿,温和地说:“立春,慕云,下棋最重要的是心平气和,输赢乃兵家常事。立春,你刚才确实是一步失误,不能怪慕云。而慕云,你虽然赢了这步棋,但也不能骄傲。你们两个是好朋友,应该互相包容,互相学习,而不是因为一盘棋就吵架。”

听了陈老师的话,张立春和周慕云都低下了头,脸上露出了愧疚的表情。“对不起,陈老师,我们知道错了。” 张立春小声说。

周慕云也点了点头:“我们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陈老师笑了笑,拍了拍他们的肩膀:“知道错就好。来,我们一起看看这盘棋,看看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

在陈老师的指导下,张立春和周慕云一起复盘了那盘棋,找到了各自的问题所在。张立春也渐渐明白了,下棋不仅要讲究技巧,更要讲究心态。从那以后,他和周慕云再也没有因为下棋吵过架,反而更加珍惜彼此之间的友谊。

陈老师不仅教他们下棋,还教他们做人的道理。他经常说:“围棋如人生,棋盘上的每一步都像是人生路上的选择,一步走错,可能满盘皆输。但只要不放弃,及时调整策略,还有可能逆风翻盘。做人也是一样,遇到困难不要退缩,要勇敢面对,用心去解决。”

张立春还记得有一次,他因为考试没考好,心情非常低落,上课的时候总是走神。陈老师看出了他的心思,下课后把他叫到办公室。办公室里摆放着一个老式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种围棋书籍和古籍。陈老师给张立春倒了一杯水,温和地说:“立春,是不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可以和我说说。”

张立春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考试没考好的事情告诉了陈老师。陈老师听了,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了。一次考试没考好没关系,重要的是要找到自己的问题所在,及时改正。就像下棋一样,一次失误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下次还犯同样的错误。你要记住,人生就像一盘漫长的围棋,不能因为一时的失利就失去信心。”

他拿起桌上的一副围棋,摆了一个着名的 “劫争” 定式:“你看这个劫争,看起来很危险,但只要应对得当,就能化险为夷。人生中的困难也是如此,只要你有勇气去面对,有智慧去解决,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听了陈老师的话,张立春的心里豁然开朗。他点了点头说:“谢谢您,陈老师,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从那以后,张立春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会想起陈老师的话,鼓起勇气去面对。而陈老师的那身藏青色中山装,也成了他心中最温暖的记忆。每当他看到有人穿着中山装,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陈老师慈祥的笑容和专注的眼神。

后来,张立春因为省队选拔赛失利,渐渐淡忘了围棋,也很少去少年宫了。再后来,他听说陈老师因为身体原因,退休离开了少年宫。他也曾想过去看望陈老师,但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没有去成。没想到,二十年后的今天,他竟然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再次与陈老师的名字联系在一起。

就在刚才,他看到订单上的收货地址是海棠新村 17 栋 302 室时,还没有多想。但当他看到单元门上的老式挂锁和锁孔周围的划痕,又听到脑海里那熟悉的棋子叩击棋盘的声音时,一个念头突然在他脑海里闪过 —— 他记得当年陈老师的家,好像就是在海棠新村 17 栋 302 室!

这个念头让张立春的心跳更加剧烈了。他连忙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再次确认了一下订单信息。客户姓名:周慕云;收货地址:海棠新村 17 栋 302 室。没错,就是这里!周慕云怎么会住在陈老师的家里?难道陈老师出什么事了?还是周慕云和陈老师有什么亲戚关系?

无数个疑问在张立春的脑海里盘旋,让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自己激动的情绪。他想起了当年陈老师对他的教导,想起了陈老师温和的笑容,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是惊讶,是疑惑,还有一丝隐隐的担忧。

他抬头看了看三楼的方向,302 室的窗户紧闭着,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看不到里面的情况。他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上去。如果周慕云真的住在陈老师家里,那他上去之后,该怎么问起陈老师的事情呢?如果陈老师真的出了什么事,他又该怎么办呢?

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又响了起来,是系统提示他还有十分钟订单就要超时了。他看了看手机,又看了看三楼的窗户,最终还是咬了咬牙,决定先把快递送上去再说。不管怎么样,他都要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握紧了手里的快递,深吸一口气,迈开脚步向楼上走去。楼梯间里的光线依旧昏暗,每走一步,楼梯都会发出 “嘎吱嘎吱” 的响声,像是在诉说着这栋楼的沧桑。他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回荡着,显得格外清晰。他的心里既紧张又期待,紧张的是不知道接下来会遇到什么,期待的是能从周慕云口中得知陈老师的消息。

走到三楼的时候,他停了下来,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呼吸。302 室的门就在眼前,门上的油漆已经剥落,门牌号 “302” 也有些模糊不清。他抬手敲了敲门,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颤抖。

“咚咚咚 ——”

敲门声在寂静的楼道里响起,格外响亮。过了一会儿,门里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然后是周慕云低沉而沙哑的声音:“谁啊?”

张立春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强压着心中的激动,说道:“您好,您的快递到了。”

门 “咔哒” 一声开了,周慕云出现在门口。他还是穿着那件灰色的家居服,头发依旧有些凌乱,但眼神却比刚才更加明亮了一些。看到张立春,他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立春?你怎么才上来?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呢。”

张立春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目光急切地打量着屋里的环境。客厅里的布置和他刚才看到的一样简单,但他注意到,客厅的角落里放着一个老式的书架,书架上摆满了各种围棋书籍,和当年陈老师办公室里的书架非常相似。书架旁边的桌子上,还放着一副围棋棋盘,棋盘上散落着几颗黑白棋子,显然是刚刚有人下过棋。

“慕云,” 张立春的声音有些颤抖,“你…… 你怎么会住在这儿?这里不是陈老师的家吗?”

周慕云听到 “陈老师” 这三个字,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复杂起来。他沉默了一下,然后侧身让张立春进屋:“先进来再说吧。”

张立春走进屋里,目光依旧在屋里扫视着。他看到墙上挂着一幅照片,照片上是年轻时候的陈老师,穿着那身熟悉的藏青色中山装,手里拿着一副围棋,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照片的旁边还有一张合影,是陈老师和周慕云的合影,照片上的周慕云看起来只有十几岁,依偎在陈老师的身边,笑得非常开心。

“陈老师他……” 张立春的心里越来越不安,他急切地问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周慕云走到书架前,拿起一本泛黄的围棋谱,轻轻抚摸着封面,声音低沉地说:“陈老师去年去世了。”

“什么?” 张立春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住了,眼睛瞪得大大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陈老师他…… 他去世了?”

周慕云点了点头,眼睛里泛起了一层水雾:“是的,去年冬天,他因为突发心脏病,没能抢救过来。”

张立春呆呆地站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陈老师去世了?那个总是穿着藏青色中山装,笑容温和,对他悉心教导的陈老师,竟然已经不在人世了?这个消息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他的心上,让他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他想起了当年陈老师对他的教导,想起了陈老师在他失落时的鼓励,想起了陈老师专注下棋的样子,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他喃喃自语着,声音哽咽,“我还没来得及去看他,我还没来得及对他说声谢谢……”

周慕云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立春,别太难过了。陈老师走的时候很安详,他说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看到你和我在围棋上有所成就。”

张立春擦了擦眼泪,问道:“那你怎么会住在这儿?”

“陈老师没有子女,他去世后,就把这房子留给了我。” 周慕云说,“我是去年回来处理陈老师的后事,之后就一直住在这儿。我想守着这个地方,守着陈老师的回忆。”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其实我这次回来,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想找到你。陈老师生前一直惦记着你,他说你是个下棋的好苗子,可惜因为一次失利就放弃了,太可惜了。他还说,要是能找到你,一定要劝你重新拿起围棋。”

张立春听了,心里更加愧疚了。他低下了头,声音沙哑地说:“我对不起陈老师,我辜负了他的期望。这些年,我因为生活的奔波,早就把围棋忘得一干二净了。”

“没关系,现在重新开始也不晚。” 周慕云说,“陈老师虽然不在了,但他的围棋精神还在。这栋房子里,到处都是陈老师的影子,我相信,只要你重新拿起围棋,陈老师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的。”

他走到桌子前,拿起棋盘上的一颗黑棋,递给张立春:“来,立春,我们下一盘棋吧。就像当年在少年宫一样。”

张立春看着周慕云手里的黑棋,又看了看墙上陈老师的照片,心里百感交集。他想起了当年在少年宫和周慕云一起下棋的日子,想起了陈老师温和的教导,想起了自己对围棋的热爱。是啊,他怎么能因为一次失利就放弃自己热爱的东西呢?陈老师说得对,人生就像一盘围棋,不能因为一时的失利

“谁啊?”

门内传来一声沙哑的询问,紧接着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咳得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一般,每一声都带着岁月的沉重。随后,防盗链 “哗啦” 一声被拉开,金属摩擦的声响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刺耳。

门缓缓打开一条缝,一个佝偻着背的老人出现在门后。他的背驼得很厉害,像是被无形的重担压了大半辈子,连抬头看人都显得格外费力。逆光中,老人的银发泛着细碎的珍珠母光泽,柔和而温暖,恍惚间,张立春竟觉得那银发像极了二十年前少年宫落地窗前的晨雾 —— 那时候,每个清晨他来上课,总能看到周老师站在落地窗前备课,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将周老师的银发染成淡淡的金色,窗外的晨雾缭绕,美得像一幅画。

老人的目光浑浊,眯着眼睛打量着门口的张立春,左胸口袋里别着的一支黑色钢笔突然松动,“啪嗒” 一声掉了下来。就在钢笔即将落地的瞬间,张立春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屈膝弯腰,稳稳地将钢笔接在了手里。

指尖触碰到钢笔冰凉的金属笔帽时,他自己都愣住了。这个动作太熟悉了,熟悉到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二十年前,每次围棋课前,周老师总会 “不小心” 把计时器掉在地上,而他总是这样迅速地弯腰接住,周老师便会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说:“小张反应真快,下棋也要有这份机敏才行。” 那时候他以为是巧合,直到后来才隐约明白,那是周老师特意锻炼他的反应能力。

“现在的配送员...” 老人还在喃喃自语地打量着他,可当目光落在张立春脸上,看清他的模样时,突然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泛起了光亮,他试探着伸出手,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的激动,“小张?你是小张,张立春?”

张立春握着钢笔的手微微收紧,眼眶一下子就红了。眼前的老人,虽然背驼了、头发白了、声音也沙哑了,但那眉眼间的轮廓,还有说话时的语气,分明就是他以为再也见不到的周老师!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半天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啊!” 周老师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伸出颤抖的手抓住张立春的胳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仔细地端详着张立春的脸,像是要把这二十年来的空白都弥补回来,“都长这么大了,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快,快进来!”

张立春跟着周老师走进屋里,一股熟悉的墨香和旧书的味道扑面而来,和二十年前少年宫办公室的味道一模一样。客厅连着书房,书房的门敞开着,原本静谧无声的氛围,突然被书房里传来的落地钟声打破。“当 —— 当 —— 当 —— 当 ——” 清脆而悠扬的钟声回荡在屋里,每一声都像是敲在张立春的心上,宣告着四点整的到来。这钟声也和当年少年宫围棋教室里的挂钟声音如出一辙,瞬间将他拉回了那些在棋盘前度过的午后。

阳光透过书房的窗户,斜斜地洒进来,落在窗台上那盆茂盛的龟背竹上。龟背竹的叶片宽大厚实,上面的叶脉清晰可见,阳光在叶片上形成一道道细长的光影。这些光影穿过叶片间的缝隙,如跳跃的精灵般,在深红色的红木地板上投下一片片跳动的光斑,随着微风拂过叶片,光斑也跟着轻轻晃动,像是在跳一支无声的舞蹈。

周老师缓缓地站起身来,他的双腿有些颤抖,每走一步都显得格外艰难,需要扶着墙壁才能稳住身体。他的背影在走廊里拉得很长,显得有些孤独和落寞。随着他的移动,阳光在他身上忽明忽暗,照亮了他佝偻的脊背,也照亮了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 —— 那是他年轻时最喜欢穿的衣服,如今依旧整洁平整。张立春看着他的背影,鼻子一酸,想起当年周老师在棋盘前指点他时的挺拔身姿,心里涌起一阵酸涩。

走廊的墙上,挂着一个有些陈旧的相框,相框的边缘已经有些磨损。里面是一张 1980 年代的少年宫围棋班合影,照片已经有些泛黄,边角也微微卷起。照片里的周老师站在中间,身姿挺拔,笑容温和,身边围着一群穿着校服的孩子,个个都笑得灿烂无比,眼神里充满了朝气和对围棋的热爱。张立春在照片的角落里找到了自己,那时候的他还是个瘦小的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手里紧紧攥着一副围棋棋子,脸上带着腼腆的笑容。而周慕云就站在他旁边,比他高出半个头,正对着镜头做鬼脸。看着这张褪色的照片,那些尘封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上课的铃声、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周老师温和的讲解声,还有和同学们一起嬉笑打闹的声音,全都清晰地回荡在耳边。

“来,进书房坐。” 周老师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打断了张立春的思绪。

他连忙跟上周老师的脚步,走进了书房。书房不大,但布置得很雅致。靠墙的位置放着一个巨大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种围棋书籍和古籍,从泛黄的线装书到崭新的现代围棋谱,应有尽有。书架旁边是一张红木书桌,书桌上放着一副摊开的围棋棋盘,棋盘上还残留着未下完的棋局,黑白棋子错落有致地分布着。书桌的一角,放着一个老式的台灯,灯罩已经有些陈旧,但依旧干净整洁。

张立春的目光被书桌对面的玻璃展示柜里的一道反光所吸引。他不由自主地走近展示柜,透过干净的玻璃,看到了一枚镀金奖牌静静地躺在丝绒垫子上。奖牌的边缘有些磨损,但上面的字迹依旧清晰可见 ——“2003 年市青少年围棋锦标赛亚军”。而在奖牌下方,压着一张小小的照片,照片上的少年穿着蓝色的比赛服,手里捧着奖牌,笑得一脸灿烂。那是十七岁的自己!

张立春的心脏猛地一缩,眼睛瞬间湿润了。他还记得那次比赛,他一路过关斩将,最终却在决赛中以一分之差输给了对手,只拿到了亚军。当时他特别沮丧,觉得自己辜负了周老师的期望,甚至不敢抬头看周老师的眼睛。可周老师却拍着他的肩膀说:“立春,亚军已经很优秀了。重要的不是名次,而是你在比赛中展现出来的实力和毅力。这次的失利是为了让你看清自己的不足,下次才能做得更好。” 那时候他不懂,只觉得周老师是在安慰他,直到多年后回想起来,才明白那番话里蕴含的深意。

“这枚奖牌,我一直替你收着。” 周老师走到他身边,看着展示柜里的奖牌,声音里带着一丝感慨,“当年比赛结束后,你把奖牌扔在教室里就跑了,我捡回来后一直想还给你,可后来你再也没来过少年宫,我也联系不上你。我知道你心里不服气,可在我看来,这枚奖牌比冠军奖牌更有意义,它见证了你的成长,也见证了你对围棋的热爱。”

张立春伸出手,隔着玻璃轻轻抚摸着奖牌的轮廓,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玻璃上。“周老师,对不起...” 他哽咽着说,“当年我太任性了,因为一次失利就放弃了围棋,还辜负了您的期望...”

周老师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和地笑了笑:“傻孩子,有什么对不起的。每个人都有迷茫的时候,重要的是能重新找到方向。我知道你心里一直爱着围棋,不然你刚才也不会下意识地接住我的钢笔,也不会看到这枚奖牌如此激动。”

他转身走到书桌前,拿起棋盘上的一颗黑棋,递给张立春:“来,坐下陪我下一盘棋吧。就像当年一样。”

张立春接过黑棋,指尖传来棋子冰凉的触感,熟悉的感觉瞬间席卷了全身。他在书桌前坐下,看着棋盘上的棋局,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围棋教室。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棋盘上,照亮了黑白棋子,也照亮了他和周老师的脸庞。

“我执黑先行。” 张立春深吸一口气,将黑棋落在了棋盘上,发出 “啪嗒” 一声轻响。这声音,和二十年前在少年宫听到的一模一样,清脆而温暖,像是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将那些美好的时光一一唤醒。

周老师笑了笑,拿起一颗白棋,轻轻落在了黑棋旁边。“好,还是当年的棋风,勇猛凌厉。”

两人静静地对着棋盘,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此起彼伏,在安静的书房里回荡着。张立春渐渐沉浸在棋局中,忘记了生活的奔波,忘记了内心的焦虑,只剩下对围棋纯粹的热爱。他发现,虽然二十年没下棋,但那些棋谱、那些定式,早已深深地刻在了他的骨子里,只要一拿起棋子,所有的记忆都能瞬间复苏。

周老师看着他专注的模样,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知道,这个他一直惦记的学生,终于找回了自己丢失的东西。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龟背竹的影子在地板上拉得越来越长。落地钟又一次敲响,宣告着五点的到来,可棋盘前的两人却丝毫没有察觉,依旧沉浸在黑白棋子构筑的世界里,享受着这跨越了二十年的重逢与温暖。

您还留着这个?张立春的嗓音哑得自己都陌生。老人布满老年斑的手指正缓慢抚过柜门锁扣,指甲缝里还沾着围棋子的黑漆。

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老人捧出的奖杯上蒙着厚厚的灰,底座还粘着干涸的胶痕——原本该刻冠军名字的位置被硬生生刮花了。灰尘在光柱中狂舞,老人突然用袖口拼命擦拭杯座:上个月物业说要防台风,非让收起来...你看看,都糟践成什么样了。

周老师...张立春发现自己在数老人手背上的褐斑,正好十九个,和当年他输掉的那盘棋目差相同。

这些年每次打扫卫生,老人的袖口在奖杯上磨出细小的刮痕,我都会在这柜子前多站会儿。他抬起泪光闪烁的眼睛,虹膜边缘泛着肝硬化患者特有的黄晕,前天住院做ct,护士问要不要叫家属...我才发现手机里存的还是二十年前你们那届家长的联系方式。

窗外传来收废品的吆喝声,张立春突然看清茶几上的药盒——多吉美,肝癌靶向药。他的视线逃向书柜,整面墙的围棋年鉴里,2003年那卷被翻得书脊开裂。

省队选拔赛那局,老人枯瘦的手指突然抓住他手腕,温度烫得惊人,你明明算准了七步之后的征子,连裁判长都说...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带血的痰沫溅在奖杯上,为什么要下那步二路扳?

张立春闻到了熟悉的沉香味——当年每次复盘,周老师的中山装口袋里总揣着半截断香。他发现自己正不自觉地用拇指搓捻左手无名指侧的老茧,那是当年夜以继日打谱留下的痕迹。

那天...张立春的喉结滚动了几下,我爸在第三医院做支架手术。他指向奖杯底座那道划痕,您刮掉的冠军名字,是陈副市长的儿子吧?

老人突然剧烈摇晃起来,展示柜里的棋谱集哗啦啦倒下一排。二十年前的暴雨夜仿佛穿透时光砸在此刻——少年浑身湿透地跪在棋盘前,中年男人把支票拍在裁判席上,穿藏青色中山装的身影挡在记分牌前...

你知道了?老人的假牙在颤抖中咯咯作响,那年赛后我就辞职了...可这些棋谱...他踉跄着拖出床底的老藤箱,泛黄的棋谱雪片般散落,我按你当年的思路续写了三百二十六局!

张立春拾起最上面一张,2003年9月15日的日期下面,是他从未见过的精妙收官。墨迹在不同年份有细微差别——这些棋谱竟是老人逐年补写的。某张棋谱边缘有圈褐色污渍,他凑近闻到了碘伏的味道。

去年化疗时画的。老人试图挺直佝偻的背,肿瘤压迫视神经后,只能靠记忆摆棋...小张啊,他干枯的手指突然死死攥住那张棋谱,现在网棋能复盘了,我们...我们再摆一局?

雷声在远处翻滚。张立春摸向制服内袋——那里藏着今早接单时随手抓的云子。黑棋在茶几上落下时,他看见老人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像二十年前那个发现妙手的少年。

七之十四,镇头。老人落子的手稳得可怕。张立春看着棋盘上逐渐成型的棋局——正是当年决胜局的第127手。阳光突然刺破云层,照亮老人耳后插着的pIcc导管,也照亮棋盘上那个被历史尘封的杀招。

其实...张立春的黑子悬在半空,那年我偷偷回来过。棋子落在意想不到的位置,少年宫拆迁那天,我看见您抱着这个奖杯坐在废墟上。

棋盘上的黑白棋子刚刚落下两枚,周老师那只布满针眼的手突然顿住了。那双手青筋凸起,皮肤松弛得像揉皱的宣纸,手背上密密麻麻的针眼泛着淡淡的青色,显然是常年打针留下的痕迹。此刻,这只手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攥住一般,猛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指缝间,浑浊的泪水悄然渗出,顺着皱纹沟壑缓缓滑落。这动作突兀得让张立春心头一紧,他放下手中的棋子,轻声问道:“周老师,您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老人没有回应,只是保持着捂眼的姿势,肩膀微微耸动着。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书房里只剩下落地钟轻微的滴答声。棋盘上的棋子静静躺着,二十年的光阴如同一股细流,顺着棋盘的纹路缓缓流淌。每一步棋都像是在诉说着过往的故事 —— 少年时的意气风发、失利后的颓废迷茫、重逢时的欣喜若狂,全都凝聚在这方寸棋盘之间。老人的思绪显然已经飘远,那双被手掌捂住的眼睛里,不知正翻涌着怎样的回忆。

窗外,张立春的手机每隔几分钟就会响起外卖平台的超时提示音,“叮咚 —— 您有订单即将超时,请尽快配送” 的机械女声透过窗户飘进来,打破了屋内的宁静。可此刻的张立春早已沉浸在棋局之中,那些提示音如同耳旁风一般,丝毫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的目光紧紧盯着棋盘,手指轻轻摩挲着黑子,脑海里飞速盘算着下一步的走法,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心无旁骛的少年。

“该您落子了,周老师。” 张立春轻声提醒道。

老人这才缓缓放下手,眼角的泪痕清晰可见。他吸了吸鼻子,拿起一颗白棋,却迟迟没有落下,手在半空中微微颤抖着。张立春看着他疲惫的模样,心里涌起一阵心疼,刚想开口说先休息一会儿,却见周老师颤抖着将白棋落在了棋盘上,只是那步棋明显有些散乱,不复之前的沉稳。

张立春没有多问,摸出第二颗黑子,正准备落下时,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老人。就在这一瞬间,他惊讶地发现老人竟然已经保持着执棋的姿势,悄然入睡了。老人的头微微低垂着,下巴抵在胸口,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嘴角不自觉地耷拉着,一道晶亮的口水顺着嘴角流到了中山装的衣襟上,在洗得发白的布料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即便在睡梦中,他的手指依旧紧紧捏着那颗白棋,仿佛还沉浸在棋局的世界里,不愿醒来。

张立春放轻了呼吸,生怕惊扰了老人的睡眠。他凝视着老人熟睡的脸庞,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此刻竟带着一丝孩童般的安详。他轻手轻脚地站起身,想要将棋盘收起,刚拿起棋盘的一角,不小心碰到了桌下的藤箱。藤箱 “哗啦” 一声倾斜,一本硬皮册子从里面掉了出来,重重地摔在地板上。

张立春连忙弯腰去捡,翻开的扉页上,一张泛黄的剪报赫然映入眼帘。剪报的标题用黑体字印着:《前围棋国手周慕云抗议赛事黑幕遭除名》。标题下方的新闻正文已经有些模糊,但还能辨认出大致内容:2003 年市青少年围棋锦标赛结束后,冠军得主周慕云公开举报赛事存在裁判收受贿赂、篡改比分等黑幕,随后被围棋协会除名,终身禁止参加职业赛事。剪报旁边贴着一张新闻照片,照片里,一个穿着藏青色中山装的年轻男人正将一座金灿灿的冠军奖杯狠狠摔在纪检委的门口,神情愤怒而决绝。

张立春的瞳孔骤然收缩,手里的硬皮册子 “啪” 地掉在地上。他难以置信地盯着照片里的男人 —— 那分明就是年轻时候的周老师!原来,周老师就是当年的围棋国手周慕云!当年他一直以为周老师只是少年宫的普通辅导员,却没想到老师有着如此跌宕起伏的过往。2003 年的市青少年围棋锦标赛,他拿到了亚军,而冠军正是周慕云!可他那时候怎么也想不到,冠军背后竟然隐藏着这样的黑幕,更想不到周老师会为了正义,不惜摔碎奖杯,放弃自己的围棋生涯。

无数的疑问在他脑海里盘旋:当年的失利是不是也和黑幕有关?周老师是不是早就知道真相,所以才会在他失利后不断鼓励他?这些年,老师又是怎么度过的?看着老人手上的针眼和佝偻的背影,张立春的心里像被堵住了一块巨石,又酸又胀。

他猛地摸出手机,手指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快速找到外卖平台的订单页面,将接下来所有未配送的订单一一取消。他知道,今天他必须留在这里,陪着这位为了围棋正义付出一切的老师。当他轻轻带上防盗门时,屋内传来老人模糊的梦呓:“... 立春,别急... 让六子... 我们下完这局...”

门外,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窗户上,发出 “噼里啪啦” 的声响,像是在为这段尘封的往事伴奏。张立春站在楼道里,掏出手机给妻子发信息:“找到当年教我围棋的老师了,今晚要晚回。” 按下发送键后,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把储物间那套棋盘找出来吧,我想重新下棋了。”

发送完信息,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看着窗外的瓢泼大雨,心里百感交集。二十年前,他因为一次失利放弃了围棋;二十年后,在得知老师的过往后,他终于明白,真正的围棋精神不是赢得比赛,而是像老师这样,为了热爱与正义,坚守本心,永不放弃。

他抬头望向三楼的窗户,虽然看不到屋内的情景,但他仿佛能看到老人熟睡的模样,看到棋盘上静静躺着的黑白棋子。他知道,从今天起,他的生活将重新与围棋交织在一起,而这一次,他再也不会轻易放弃。

雨越下越大,冲刷着楼道的铁锈,也冲刷着张立春心中的迷茫。他深吸一口气,推开楼道的门,毅然走进了雨幕之中。他要去附近的超市买些水果和营养品,今晚,他要陪着老师,听老师讲讲那些年的故事,也下完那盘跨越了二十年的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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