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淑芬下岗那天,窗外的梧桐叶正打着旋儿往下落,像无数只折了翅的蝴蝶,轻飘飘地粘在积着灰的窗玻璃上,又被穿堂而过的秋风卷起来,打着滚儿撞到红光纺织厂斑驳的砖墙上。空气里飘着老厂房特有的气味 —— 潮湿的棉絮味、淡淡的染料味,还有铁锈和机油混合的、属于旧时光的味道,只是今天这味道里,多了些说不出的滞重。
她攥着薄薄的解聘通知书站在红光纺织厂锈迹斑斑的铁门前,指腹反复摩挲着那张打印纸边缘,把 “解除劳动合同证明书” 几个黑字蹭得纸纤维都翻了起来,发毛的边角扎得指尖有些痒,可她像没知觉似的,依旧死死捏着。通知书上的每一个字都像小石子,硌得她眼睛发涩:“因企业经营调整,印染流水线停止运营,经双方协商一致,自即日起解除劳动合同……” 她记得昨天签字时,笔尖在 “乙方” 那一栏抖得厉害,墨水晕开一小团,像她当时堵在胸口的泪。
铁门是两扇对开的铸铁门,门轴早就锈死了,平时开关都得好几个人合力推,如今半敞着,像一张沉重的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门把手上挂着的 “红光纺织厂” 木牌,油漆掉得只剩模糊的轮廓,边角被风雨侵蚀得卷了边,就像这座办了四十多年的老厂,再也撑不起往日的荣光。周淑芬望着门里那条熟悉的水泥路,路两边的梧桐树还是她刚进厂时亲手栽的,如今已经长得枝繁叶茂,可树下再也不会有骑着自行车、揣着饭盒赶早班的工人了。
身后老车间主任王师傅的叹息声裹着秋风飘过来,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淑芬啊,厂里也是没办法,这印染流水线一停,三百多号人都得……” 他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烟盒,抖了半天也没倒出一根烟,最后索性把烟盒揉成一团,塞进裤兜。王师傅今年五十八岁,在厂里干了四十年,从学徒工做到车间主任,手背和胳膊上全是被机器烫出的疤痕,那是他一辈子的勋章,可现在,这些勋章也留不住流水线的轰鸣。
周淑芬回过头,看见王师傅的鬓角全白了,平时总是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今天乱蓬蓬地贴在额头上,眼角的皱纹里卡着灰尘,像藏着没说出口的委屈。她想起去年冬天,印染车间的锅炉坏了,王师傅带着几个老工人守在锅炉房修了整整一夜,冻得嘴唇发紫,第二天还笑着说 “不耽误赶工就好”;想起自己刚进厂时,笨手笨脚地总把棉纱绕错机器,是王师傅手把手教她,还把自己的劳保手套分给她戴…… 那些日子里的暖,此刻全变成了扎心的凉。
“王师傅,我知道。” 周淑芬的声音有些发颤,她把解聘通知书叠了又叠,塞进贴身的衣兜,像是要把这突如其来的离别藏起来,“我家里还有老公和孩子,能扛过去,倒是您……” 她没说下去,可两人都明白,王师傅再过两年就该退休了,现在下岗,连退休金都没个着落。
秋风又起,梧桐叶落得更急了,铺在地上,像一层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沙沙响,像是在替厂里的人哭。周淑芬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想起每天清晨,流水线启动时的轰鸣声能震得窗户嗡嗡响,女工们的笑声、机器的转动声、染料桶碰撞的声音,混在一起,是她听了二十年的 “上班曲”。可昨天下午,当最后一台印染机停下时,整个车间安静得可怕,只有窗外的风声,像谁在低声啜泣。
王师傅拍了拍她的肩膀,掌心的老茧蹭得她脖子有些痒:“别担心我,我跟厂长再说说,看看能不能给大伙儿争取点补助。你回去跟家里人好好说,别让孩子跟着操心。” 他的手很沉,带着一种无能为力的愧疚,“想当年,你妈也是这厂里的老工人,看着你进厂,现在…… 唉,是厂里对不起你们。”
周淑芬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铁门的铁锈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想起小时候,妈妈牵着她的手来厂里,指着轰鸣的机器说 “等你长大了,也来这里上班,安稳”。那时候的红光纺织厂,是全县的明星企业,能进厂当工人,比考上大学还让人羡慕。可谁能想到,二十年过去,曾经的 “安稳”,会变成说断就断的缘分。
她抹了抹眼泪,攥紧了衣兜里的解聘通知书,像是攥着最后一点底气:“王师傅,我走了,您也多保重。要是厂里有需要,我随时回来搭把手。” 说完,她转身,一步一步地走出铁门,没有回头。身后,王师傅的叹息声又一次被秋风卷走,和梧桐叶的沙沙声混在一起,飘向空荡荡的车间,飘向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日子。
“王师傅别说了。” 周淑芬没回头,嗓音像被碱水泡过的棉纱,干涩得发紧,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洗不净的疲惫。她明白王师傅的难处,也明白厂里的绝境,再多的话,不过是把彼此心里的酸楚翻出来再揉一遍,徒增伤感。
她低头,指尖笨拙地把那张薄薄的解聘通知书折成小小的方块,叠了一层又一层,直到变成指甲盖大小的纸团,才用力塞进裤兜最深处。裤兜的布料磨得纸团沙沙作响,那细微的声音像是秋天最后的蝉鸣,细弱得随时会断,又像一根针,轻轻扎着她的神经。她下意识地按住裤兜,仿佛这样就能按住那份突如其来的失业带来的恐慌。
就在这时,车间里突然传来 “哐当” 一声巨响,震得地面都跟着颤了颤,是拆机器的声音 —— 昨天厂长说,要把这些旧设备当废铁卖掉,凑点钱给工人们发补偿金。那声响撞在空荡荡的厂房里,回音久久不散,震得门柱上 “安全生产” 四个红漆大字簌簌往下掉,红色的漆末像细小的血珠,落在积着灰尘的地面上,格外刺眼。周淑芬的心脏猛地一缩,那声音不是拆机器,是拆她二十年的青春,拆她以为能依靠一辈子的安稳。
“晚上到我家喝两盅?” 王师傅的声音从身后追过来,带着掩饰不住的愧疚,还有一丝想弥补的恳切,“你嫂子知道这事儿,下午特意去买了肉馅,包了白菜饺子,说让你过来暖暖身子。” 他说着,往前凑了两步,眼神里满是疼惜 —— 周淑芬和他女儿差不多大,从十七岁进厂,在他眼皮子底下从毛丫头长成能独当一面的熟练工,如今遭了难,他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周淑芬终于缓缓转过身,风掀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眼角细密的皱纹。她看见老主任鬓角的白发比上个月又多了些,像是一夜之间落了霜,平时总是挺直的背,今天也微微佝偻着,像被什么重物压着。她心里一酸,想说 “好”,可话到嘴边,又被现实咽了回去。
“不了,王师傅。” 她扯了扯洗得发白的工装袖口,那里的布料已经磨出了细细的毛边,是她补了又补的地方,“得赶紧回家跟老林说。” 老林是她丈夫,前两年在工地摔断了腿,至今干不了重活,家里的担子全压在她身上。她不敢想象,当老林听到她下岗的消息时,会是怎样的表情。
其实她没说出口的是,家里的米缸只剩个底了。早上做饭时,她舀米的勺子都不敢使劲,最后只煮了小半锅稀粥,女儿上学前还问她 “妈妈,今天晚上能吃米饭吗”,她当时含糊着应了,心里却像堵了块石头。要是去了王师傅家,总不能空着手,可她兜比脸还干净,连买瓶酒的钱都没有;更何况,她实在没心思吃那顿饺子,一想到家里的困境,嘴里就满是苦涩。
王师傅看着她躲闪的眼神,又瞥见她攥得发白的手指,心里顿时明白了七八分。他张了张嘴,想说 “不用带东西”,可话没说出来,就被一阵更响的 “叮叮当当” 的拆机器声打断了。那声音从车间深处传来,像一把锤子,一下下砸在两个人的心上。
周淑芬往后退了一步,朝着王师傅鞠了个躬:“谢谢您,王师傅,等以后…… 等以后缓过来了,我再陪您喝酒。” 说完,她转身就走,脚步很快,像是在逃避什么,又像是在赶去面对什么。裤兜里的纸团硌着她的大腿,提醒着她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而远处拆机器的声音,还在不停地响着,像是在宣告一个时代的落幕。
王师傅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在梧桐叶纷飞的拐角,才重重地叹了口气。秋风卷起地上的漆末和落叶,迷了他的眼,他抬手擦了擦,却发现眼角湿湿的 —— 他知道,周淑芬这一去,要面对的,是比下岗更沉重的生活。
梧桐叶还在落,一片接一片粘在她的解放鞋上,鞋尖已经磨得发白,鞋底的纹路也快磨平了。周淑芬低着头,小心翼翼地避开路上的水洼,生怕把本就单薄的鞋子弄湿。走过街角的小卖部时,玻璃门 “叮铃” 一声响,老板娘探出头来,脸上堆着熟稔的笑:“淑芬姐,刚听批发商说酱油要涨价了,要不要囤两瓶?现在买还按原价。”
周淑芬的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兜里的解聘通知书,纸张的棱角硌着掌心,提醒着她如今的处境。她摇了摇头,挤出一个勉强的笑:“不了,家里还有剩的。” 说完,便快步往前走,身后传来一声清晰的 “啧”,那语气里的嫌弃像根细针,扎得她心里发疼。她知道老板娘不是恶意,可这声轻啧,却把她口袋空空的窘迫暴露无遗。
三个月后,初冬的寒气裹着细雨袭来,小区物业办公室的玻璃窗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雾气,模糊了窗外光秃秃的树枝。周淑芬坐在冰冷的塑料椅上,正用龟裂的指尖一遍又一遍数着存折上的数字。五位数的存款,她数了八遍,最后那个 “3” 总像是要从纸上溜走似的,让她心里发慌。这是家里全部的积蓄,丈夫的医药费、女儿的学费,哪一样都离不开它,如今眼看就要见底了。
“老姐姐可想好了?” 物业王主任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睛在氤氲的蒸汽里显得格外浑浊,“这小区保洁的活儿可不轻松,天天得擦楼道、拖地面,还得跟消毒水、清洗剂打交道,那些东西伤手得很,年轻人都嫌磨人。” 他说着,指了指墙角堆着的清洁剂桶,桶身上的 “强力去污” 四个大字格外醒目。
周淑芬把存折往柜台上一拍,塑料封皮与冰凉的大理石台面碰撞出清脆的响声,带着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我这两只手啊,在纺织厂泡了三十年碱水,早就不金贵了。” 她撸起袖子,露出小臂上密密麻麻的褐色斑点,那些都是常年接触染料和浆纱留下的印记,“您瞧,这都是当年浆纱时被蒸汽烫的,再多几道印子也不怕。”
王主任的目光落在她手腕上那道月牙形的疤上,眼神动了动 —— 那道疤他有印象,1987 年厂里仓库失火,周淑芬跟着工人冲进火海抢救布料,被掉落的机器零件划的,当时全厂通报表扬,还发了奖状。他沉默了几秒,点了点头:“行吧,那你就试试。试用期一个月,每月一千八,要是干得好,转正后再加两百。”
“谢谢王主任!” 周淑芬连忙接过笔,笔尖在 “姓名” 栏顿了顿,手指有些僵硬。她突然想起女儿小时候总笑话她的字像蜘蛛网,歪歪扭扭的,那时候女儿还会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如今女儿上了高中,住校了,家里冷清了不少。她深吸一口气,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对了,王主任,” 她抬头,脸上带着几分试探,“能把仓库后墙根那块空地方给我用不?我想搭个简单的棚子,以后小区里要洗窗帘、被单什么的,我就在那儿洗,能方便点。”
“你要自己洗?” 王主任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可思议,“咱们小区的窗帘清洗一直都是外包给专业公司的,人家有大型洗衣机,你自己洗多费劲啊。”
周淑芬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了一朵菊花,带着生活磨砺出的乐观:“省点是点。外包给公司得花不少钱,我自己洗,用我带来的肥皂粉,比公司的化学清洗剂温和,还不伤布料。再说,多干点活,我心里也踏实。” 她想着,自己洗不仅能给小区省点开支,说不定还能多赚点辛苦钱,补贴家用。
王主任看着她脸上朴实的笑容,又看了看她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心里有些动容。他摆了摆手:“行,那地方没人用,你随便折腾吧,注意安全就行。”
“哎,谢谢王主任!” 周淑芬连忙道谢,把登记表递回去,心里像卸下了一块大石头。窗外的雨还在下,但她觉得,这初冬的寒意里,似乎透出了一丝暖意。她站起身,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想着回去就找些废旧的木板和塑料布,把棚子搭起来,日子总会慢慢好起来的。
凌晨四点十五分,3 号楼 201 室的闹钟准时响起,比鸡叫还准。周淑芬按掉闹铃的动作像在纺织车间掐断线头般利落,三十年三班倒的生物钟比钟表还可靠。她摸黑穿好靛蓝色工装时,床头老伴的鼾声突然停了:又这么早?
嗯,6 号楼那家年轻夫妻要赶早班机。 她往保温杯里灌满热水,金属杯盖旋紧的声响惊醒了玄关笼子里的虎皮鹦鹉。要干活!要干活! 鸟儿扑棱着翅膀叫道,尾羽扫过周淑芬去年绣的十字绣 ——家和万事兴 三个字针脚歪歪扭扭。
小祖宗你可消停些, 周淑芬往食槽添了把小米,吵醒整栋楼看我不拔你毛。 其实这只鹦鹉是女儿上大学前买的,说给爸妈做伴,现在倒成了她的 闹钟第二。
拖着自制的小推车经过门岗时,值夜班的老赵正就着路灯看《参考消息》。周师傅, 他掀起棉帽耳朵招呼道,露出冻得发红的耳根,今儿风大,把围巾系紧些。 小推车的万向轮在减速带上颠簸,工具箱里传出叮当脆响 —— 那是她从厂里捡的旧剪刀、木梳、熨斗,现在都成了吃饭的家伙。
这声音惊动了绿化带里的流浪猫,一对琥珀色的眼睛在冬青丛中闪烁。去去, 周淑芬从兜里摸出半根火腿肠,是昨天 5 楼张老师给的,别跟着我,当心让野狗撵了。 她给这只三花流浪猫起名叫 ,每天早上都能在垃圾桶旁碰见。
周阿姨您轻点儿,孩子刚哄睡。5 号楼 302 的年轻妈妈把门开条缝,婴儿奶香混着暖气扑面而来。女人穿着珊瑚绒睡衣,眼底下挂着乌青,显然没睡好。
晓得晓得, 周淑芬把橡胶鞋套往脚上套,鞋套上还绣着朵小梅花 —— 这是她的小习惯,再不起眼的东西也要弄出点花样,小囡囡夜里闹没?
咳,长牙呢,折腾到三点。 女人突然压低声音,往楼道望了望,听说张老师昨晚又送医院了?
周淑芬正踮脚够窗帘挂钩,闻言手顿了顿:老毛病,心绞痛。 她从工具包里掏出个油纸包,对了我多带了副新钩子,您家这个都锈穿了,当心掉下来砸着孩子。
女人接过钩子,突然红了眼:周阿姨您比我妈还细心。
傻姑娘, 周淑芬笑了,当年我闺女长牙时,我整宿抱着晃,比你这还熬人。 她麻利地拆卸窗帘,手指在轨道上灵活得像在操作纺织机,这窗纱是雪纺的吧?得用中性洗涤剂,我给您分开洗。
在 7 号楼架空层整理布草时,晨练回来的陈奶奶杵着拐棍凑近,枣红色的绒线帽歪在一边。小周啊,我那窗帘穗子......
给您留着呢, 周淑芬从塑料袋里掏出个油纸包,层层打开,露出缠得整整齐齐的流苏,洗了七遍,流苏一根没掉。您放心,那几颗珍珠扣我都用软布擦过了。
老人树皮似的手突然抓住她手腕,冰凉的触感让周淑芬打了个激灵。你眼睛怎么血丝拉红的? 陈奶奶的声音发颤,又熬夜了?
哎哟您不知道, 周淑芬顺势把老人扶到石凳上,石凳太凉,她还垫了块自己的坐垫,昨晚帮李会计家赶急单,那窗帘是姑娘出嫁要带走的,上头绣的龙凤呈祥,我得一点点刷,生怕勾了线。
傻孩子, 陈奶奶摸出块水果糖塞给她,钱是赚不完的。 糖纸在晨光里闪着银光,是橘子味的,周淑芬小时候最稀罕的那种。
日头爬到中天时,周淑芬在物业仓库后墙根吃午饭。不锈钢饭盒里躺着两个韭菜合子,是老伴早上五点起来烙的,油渍渗进了垫着的旧报纸 —— 报纸上 红光纺织厂破产清算 的标题被她折到了里面。
周师傅! 保安小张气喘吁吁跑来,制服扣子都扣错了,您快去看看,11 号楼那家吵起来了!
业主夫妻的争执声在楼道里炸响,301 室的防盗门大敞着。说了不要用漂白剂!我过敏性鼻炎! 穿西装的男人把领带扯得歪歪扭扭,上次用了那玩意儿,我咳了整整一周!
那你说怎么办?窗帘都发霉了! 穿睡衣的女人把抱枕往沙发上一摔,天气预报说下周还有雨,不处理等着长蘑菇?
周淑芬抹掉嘴角的饼渣,从工具包里摸出个玻璃瓶,里面装着淡黄色的液体。试试这个, 她拧开盖子,一股清香味散开来,柚子皮加茶籽粉熬的,我们厂里老方子,去霉还不伤料。
男人将信将疑地闻了闻:真管用?别是瞎糊弄......
纺织厂女工的手比检测仪还灵, 周淑芬伸出自己的手,指关节肿大,指甲缝里还留着洗不掉的皂角痕迹,泡了三十年都没烂,您这窗帘还金贵过我的手?
女人噗嗤笑了:师傅您真逗。 她接过瓶子往水里倒了点,这味儿还挺好闻,比消毒水强。
那是, 周淑芬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当年我们车间的姑娘都用这方子洗丝巾,比商场买的护理液还管用。 她突然压低声音,其实啊,夫妻过日子也像洗窗帘,硬碰硬不行,得用巧劲。
夫妻俩面面相觑,刚才剑拔弩张的气势消了大半。男人挠挠头:那... 麻烦您帮忙看看?
夕阳把三轮车影子拉得老长,周淑芬蹬车经过小广场时,正在跳广场舞的刘婶儿挥着扇子喊:老周!明天社区联欢会你来不?我给你留了前排位置!
得洗幼儿园的窗帘呢, 她单脚支着车,车斗里堆着刚收的布草,二十多幅,都是孩子们画的太阳花,得小心洗,别把颜色洗掉了。
你呀,就是太实在。 刘婶儿颠颠地跑过来,往她兜里塞了个苹果,这是我儿媳妇单位发的,进口货。
周淑芬摸了摸兜里的苹果,温温的。对了刘婶, 她突然想起什么,联欢会要挂彩绸不?我这儿有几匹红绸子,是以前厂里演节目剩下的,不用白不用。
那感情好! 刘婶儿眼睛一亮,正愁预算不够呢!
拐角处突然冲出个背书包的男孩,差点撞上三轮车。周奶奶! 男孩刹住脚,额头上全是汗,我妈说请您......
三轮车猛地刹住,绑布匹的橡皮筋发出嗡鸣。慢点儿跑! 周淑芬用袖子擦擦男孩鼻尖的汗,这是 7 号楼单亲家庭的孩子,叫小宇,你妈要加急?
不是, 男孩神秘兮兮地从书包掏出个纸盒,包装上印着 自热米饭我同桌说您总吃冷饭,这是她家做的,说掰一下就能热......
周淑芬的鼻子突然一酸,赶紧别过头去看天边的晚霞。替我谢谢同学, 她接过纸盒,入手沉甸甸的,周奶奶明天给你们做布偶娃娃,用新布料。
当三轮车吱呀呀驶入地下车库时,顶棚管道突然漏下一滴水,正落在她后颈。要死啊这物业...... 笑骂声撞在水泥柱上激起回声。昏暗中有打火机亮起,看车库的老马蹲在消防箱旁抽烟,火星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今天收成咋样? 老马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腾了个位置。
周淑芬解开绳索,月光从通风井漏下来,照得洗白的布匹像泛黄的旧照片。还行, 她数着今天的工钱,五张皱巴巴的票子,够给老伴买降压药了。
你也该歇歇了。 老马磕了磕烟灰,听说纺织厂要给老职工发补助了?
周淑芬的手顿了顿:没影儿的事。 她突然笑了,不过我今天发现,雪纺窗帘用淘米水浸泡,晒干后特别挺括,跟厂里熨过的一样。
老马咧开嘴笑,露出豁了的门牙:你呀,三句话不离老本行。
十一点四十三分,老式座钟的摆锤 “咔嗒” 响过最后一声,周淑芬才在泛黄的台账本上画下最后一个红勾。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很轻,却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她把钢笔帽套好,推到桌角 —— 那支钢笔还是女儿上初中时用奖学金买的,笔杆上的漆早已斑驳,却被她擦得锃亮。
“十七户,三户加急。” 她对着台账小声念了一遍,指尖顺着 “加急” 两个字的红圈摩挲过去。那三户里,有一户是住在三楼的张老师,孙子要结婚,窗帘得赶在周末前挂上;还有两户是刚搬来的年轻人,催着要入住。她今天从早上五点忙到现在,除了中午啃了个冷馒头,几乎没歇过脚,腰杆像被塞进了块硬木板,直起来时 “咯吱” 响。
里屋传来老伴老林均匀的鼾声,“呼 — 吸 — 呼 — 吸”,节奏稳得像她年轻时操作过的老式织布机。二十年前,老林还是工地上的钢筋工,手掌比钢板还硬,能一把将她护在身后挡开掉落的脚手架;可现在,他的腿在三年前那场事故中摔断后,就再也没能完全恢复,走路一瘸一拐,连提桶水都费劲。周淑芬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替他掖了掖被角 —— 老林睡觉总爱踢被子,尤其是入冬后,腿上的旧伤一着凉就疼得直哼哼。
床头柜上,虎皮鹦鹉 “毛豆” 的鸟笼用蓝布罩着,那是女儿上高中时养的宠物。周淑芬轻轻掀开笼布一角,毛豆迷迷糊糊地探出头,圆溜溜的黑眼睛半睁着,喉咙里发出 “咕哝咕哝” 的声音,像是在说梦话。“晚安... 晚安...” 它突然蹦出两句,声音沙哑,却学得有模有样 —— 这还是女儿教的,说让它陪着妈妈解闷。周淑芬笑了笑,指尖碰了碰鸟笼的铁丝,毛豆歪了歪头,又把头埋回了羽毛里。
阳台的门没关严,留着一条缝,冷风顺着缝钻进来,带着初冬的潮气。周淑芬裹了裹身上洗得发白的旧毛衣,走过去掩门,却在瞥见阳台上的景象时停住了脚步。明天要交付的十七幅窗帘被整齐地挂在晾衣绳上,夜风拂过,布料轻轻摆动,发出 “沙沙” 的声响。
最左边是幼儿园王老师家的窗帘,印着密密麻麻的太阳花,明黄的花瓣、翠绿的叶子,是周淑芬特意用中性皂粉洗的 —— 王老师说过,孩子总爱趴在窗帘上画画,怕化学剂残留伤皮肤。紧挨着的是李会计女儿的新婚窗帘,大红的底色上绣着龙凤呈祥,针脚细密,周淑芬洗的时候特意用了温水,还在最后一遍漂洗时加了点白醋,这样绣线就不会褪色。最右边那幅是陈奶奶的,米白色的纱帘坠着长长的流苏穗子,陈奶奶眼睛不好,总担心穗子会掉,周淑芬洗之前逐根检查了线头,还替她补好了两处松动的结。
布料摩擦的沙沙声混着夜风,像极了三十年前红光纺织厂车间里的声音 —— 无数个纱锭同时转动,棉线在机器间穿梭,女工们的笑声、班长的吆喝声、机器的轰鸣声,交织成一片属于 “纺织人” 的交响乐。周淑芬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腕上那道月牙形的疤,指尖划过凹凸不平的皮肤,记忆突然就涌了上来。
那是 1987 年的冬天,车间仓库的电线老化短路,燃起了大火。当时她刚上完夜班,正准备换衣服回家,听见 “着火了” 的呼喊声,抓起旁边的灭火器就冲了进去。仓库里堆着刚染好的坯布,火借风势,很快就烧得通红。她跟着几个男工往火里扑,就在把一摞布料拖到安全地带时,头顶的机器零件突然松动掉落,她来不及躲,手腕被划开一道大口子,鲜血瞬间染红了袖口。
“淑芬!你傻啊!” 当时还是车间主任的王师傅冲过来,一把将她拉到身后,用自己的棉袄裹住她的手,“命重要还是布重要!” 她记得自己当时还笑着说:“这布是咱们半个月的活儿,烧了可惜。” 后来,厂里给她记了三等功,还发了五百块奖金,她把奖金全给了刚生完孩子的嫂子,自己只留下了那张印着 “先进工作者” 的奖状,裱在相框里,挂在墙上好多年。
“叮铃”,放在窗台上的手机突然响了一下,打断了周淑芬的回忆。她拿起来一看,是物业王主任发来的微信:“淑芬姐,跟你说个事,下周开始,咱们小区的窗帘清洗就全包给你了,不用再找外包公司了。” 后面还跟着个大拇指的表情。
周淑芬的心跳漏了一拍,连忙回复:“真的吗?太谢谢王主任了!我一定好好干!” 发送成功后,她把手机贴在胸口,嘴角忍不住往上扬。自从三个月前找到这份保洁的工作,她就想着能多干点活 —— 清洗窗帘虽然累,但是按户算钱,比单纯做保洁挣得多。刚开始王主任还不放心,只让她试洗了几户,没想到业主们都夸她洗得干净、细心,还有人特意到物业点名要她洗。
“这下好了,下个月能给老林买瓶好点的钙片了。” 她小声嘀咕着,转身走回屋里。床头柜的抽屉里,放着一沓厚厚的照片,最上面那张是女儿的大学毕业照。周淑芬把照片拿出来,借着窗外的月光,细细地看着。照片上的女儿穿着学士服,戴着流苏帽,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身后是气派的大学校门。这是女儿去年毕业时寄回来的,她说要留在大城市工作,等稳定了就接爸妈过去住。
照片的背面,是女儿娟秀工整的字迹:“妈,工作别太累了,照顾好自己和爸,我很快就回来。” 周淑芬的指尖拂过那些笔画,心里又暖又酸。女儿从小就懂事,知道家里条件不好,上大学时兼职做家教,从来没向家里要过生活费。有一次她去学校看女儿,发现女儿的午饭就只是两个馒头加一包咸菜,她当场就哭了,女儿却反过来安慰她:“妈,我年轻,扛得住,等我毕业了,就让你享清福。”
“傻丫头,妈不累。” 周淑芬把照片轻轻掖回枕头下,像是怕碰坏了似的。她从衣柜最底层的抽屉里摸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半根火腿肠 —— 那是昨天买给老林的,他没吃完,说留着给她。她记得小区垃圾桶旁边总蹲着一只黄色的流浪猫,女儿给它取名叫 “小花”,每次她去倒垃圾,小花都会蹭她的裤腿。“明天早上小花又该等在那儿了。” 她把火腿肠放进衣兜,想着明天一定要早点起来,别让小花等急了。
窗外的月光越来越亮,像一层薄纱,轻轻覆盖在阳台上的窗帘上。那些五颜六色的布料、细密的针脚、精致的图案,都被镀上了一层银辉,显得格外温柔。周淑芬打了个哈欠,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却带着满足的笑意。她走到客厅,看了一眼墙上的挂历 —— 明天是周四,要先去给张老师家送窗帘,然后再去打扫五栋的楼道。
“四点十五分,闹钟别忘了。” 她对着座钟小声说,像是在跟老朋友打招呼。那座钟是老林结婚时送她的彩礼,走了二十多年,从来没出过差错,就像她的生活,虽然平淡,甚至有些坎坷,却总能一步步往前走。
她想起刚下岗那阵子,家里米缸见底,老林的腿需要换药,女儿的学费还没凑齐,她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梧桐叶落,觉得天都要塌了。有一次,她在菜市场捡别人扔掉的烂菜叶,被以前的同事看见了,同事惊讶地问她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她当时红着脸跑回了家,躲在被子里哭了整整一下午。
可哭完之后,她还是得爬起来 —— 老林需要她,女儿需要她,这个家需要她。她开始到处找工作,餐馆洗碗、超市理货、工地搬砖,只要能挣钱,再苦再累的活儿她都愿意干。直到三个月前,她在小区门口看到物业招保洁的启事,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应聘,没想到王主任认出了她手腕上的疤,说 “当年你是厂里的英雄,我信得过你”,才给了她这份工作。
“英雄谈不上,就是个干活的。” 周淑芬笑了笑,走到阳台,伸手摸了摸那幅印着太阳花的窗帘。布料柔软,带着淡淡的皂角香,那是她用自己买的肥皂粉洗出来的 —— 比外包公司用的化学清洗剂贵一点,但是洗得干净,还不伤布料。有一次,住在六楼的赵阿姨跟她说:“淑芬啊,你洗的窗帘比我新买的还香。” 她当时听了,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夜风又起,窗帘摆动的幅度大了些,沙沙声也更响了。周淑芬靠在阳台的栏杆上,望着远处的路灯 —— 昏黄的灯光下,偶尔有晚归的行人走过,脚步声渐行渐远。她想起年轻时在纺织厂上班的日子,每天早上五点起床,骑着自行车赶去厂里,晚上十点多才回家,虽然累,但是心里踏实,因为知道只要好好干活,就能拿到工资,就能养活家人。
现在也是一样。虽然工作换了,从纺织女工变成了小区保洁,从操作机器变成了清洗窗帘,但是那份踏实的感觉还在。她知道,只要自己肯吃苦、肯用心,就能把日子过好,就能等到女儿接他们去大城市的那一天。
“毛豆,该睡觉了。” 她转身走进屋,重新把鸟笼的布罩好。毛豆在笼子里动了动,又发出 “咕哝” 的声音。周淑芬笑了笑,走到床边,轻轻躺下。老林的鼾声依旧均匀,像是在为她伴奏。
她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明天的景象:四点十五分,闹钟响起,她起床洗漱,然后拿着火腿肠去喂小花;五点半,开始清洗今天要收的窗帘;上午十点,给张老师家送窗帘,顺便问问孩子的婚事准备得怎么样;下午,打扫五栋的楼道,再去物业拿新的清洗名单...
这些事情很琐碎,很平凡,却充满了希望。就像她年轻时纺织过的那些布匹,一开始只是一根根零散的棉线,经过梳理、纺织、染色,最终变成了漂亮的布料,做成了衣服、窗帘、被单,温暖了无数人的生活。
周淑芬的嘴角带着微笑,渐渐进入了梦乡。梦里,她又回到了红光纺织厂的车间,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机器上,棉线在她的指尖流淌,王师傅在不远处喊她:“淑芬,加油干,今天争取多织几匹布!” 她笑着答应,手里的动作越来越快,织出的布匹越来越长,像一条通往未来的路,铺满了阳光和希望。
窗外的月光依旧明亮,阳台上的窗帘还在轻轻摆动,沙沙声像是一首温柔的夜曲,陪伴着这个为生活努力的女人,直到黎明的到来。而她知道,无论岁月如何变迁,总有一些东西是不会变的 —— 那是对生活的热爱,对家人的责任,还有那份刻在骨子里的坚韧。就像那些在指尖流淌过的布匹,最终都会变成生活最真实、最温暖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