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者阿蒙离开后,实验室陷入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沉默。
那不是空无一人的寂静,而是信息过载后的凝滞,就像暴风雨前气压骤降的瞬间,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来。
林知首先打破沉默。
他调出阿蒙刚才展示的数据,那些代表“标记”信号的微小脉冲在屏幕上规律跳动,每个脉冲都编码着复杂的波形,像是某种古老语言的摩尔斯电码。
“信号强度极低,但结构异常稳定。”
林知放大一个脉冲的细节,
“频率在0.3到0.7赫兹之间,这是深度睡眠和昏迷状态的脑波范围。脉冲间隔遵循黄金分割比例,误差小于百万分之一,这不可能是自然形成的噪声。”
薇薇安靠近观察:
“阿蒙说这个标记在广播你的‘特征签名’。可特征签名具体是什么?你的名字?长相?还是……”
“更根本的东西。”
林知调出深层潜航时的意识活动记录,
“是意识活动的‘指纹’。就像每个人的脑电图都有独特的模式,每个人的思维方式、记忆关联模式、情感响应曲线也都是独特的。在信息层面,这些特征组合成一个高维的‘签名’。”
他运行一个比对程序,将标记信号的编码模式与自己的意识特征数据库进行匹配。
结果令人不安:匹配度达到87%,而且不匹配的部分主要是那些阿蒙提到的“古老编码框架”,标记信号使用了一种林知数据库中没有记录的信息语法。
“它不是在说‘林知,25岁’。”
林知盯着比对结果,
“它在说:‘存在一个意识体,其思维模式呈现以下特征:逻辑优先于直觉,分析优先于感受,好奇心强度阈值高于平均值87%,恐惧响应曲线在特定频段有缺口……’诸如此类。它描述的是我的‘认知架构’,而不是我的个人身份。”
薇薇安理解了这意味着什么:
“所以即使你改变外貌、使用假名,只要你的思维方式不变,这个标记依然有效?”
“恐怕是的。”
林知关闭比对程序,
“而且问题可能更严重。如果标记记录的是我的认知架构特征,那么任何思维活动,清醒时的推理,睡眠时的梦境,甚至潜意识的直觉,都可能持续‘刷新’这个标记,让它保持活跃。”
就在这时,实验室的温度毫无征兆地下降了大约两度。
瓦斯灯的火焰摇曳了一瞬,仪器表面的反光出现了微妙的扭曲,像隔着不平的玻璃观看。
阿蒙再次出现了。
这次他不是从门中走出,而是直接从空气里“凝结”出来,就像水汽在冷玻璃上结成露珠。
他的灰色长袍没有丝毫褶皱,面容依然平静,但眼中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紧迫感。
“你们分析得很快。”
阿蒙的声音直接传入意识,省去了声波传递的过程,
“但还不够快。标记信号的活跃度正在上升。”
他指向屏幕上的脉冲数据:
“看最近五分钟的序列。脉冲间隔从平均1.73秒缩短到1.69秒,振幅增加了8%。这不是线性增长,是指数趋势的前兆。”
林知立刻调出实时监测数据。
确实,标记信号在加速。
“为什么?”
他问,
“我回到现实世界后,应该切断了与集体潜意识海洋的直接连接。”
“连接是切断了,但‘共鸣’还在。”
阿蒙解释道,
“你在深海接触了那些烙印,你的意识结构被它们的信息模式‘感染’了。就像金属在强磁场中会被磁化,即使离开磁场,依然会保留剩磁。你现在就是一块被磁化的金属,持续散发着特定的信息频率,而那个标记信号就是这种散发的编码记录。”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
“更糟糕的是,这种‘剩磁效应’是双向的。你散发频率的同时,也在持续接收来自烙印的微弱反馈。这就是为什么你的梦境会变得异常,你在睡梦中意识防御降低,反馈信号就更明显。”
薇薇安担忧地看向林知:
“有办法消磁吗?”
“有,但风险极大。”
阿蒙说,
“需要进入比深层更深的信息层面,找到那些烙印在你意识中留下的‘印痕’,然后进行精密的信息手术。但这就像在大脑的神经元级别进行手术,任何失误都可能导致认知功能永久性损伤。而且……”
他的目光变得深邃:
“……而且进行这种手术的过程本身,会发出极其强烈的信息信号,就像在深海中点亮探照灯。这会立刻吸引所有相关存在的注意。你可能会在手术完成前,就被它们的信息洪流淹没。”
林知沉默地消化着这些信息。
风险清晰而巨大,但束手待毙不是他的风格。
“替代方案呢?”
他问,
“阿蒙先生,您专程来警告我,应该不只是为了告诉我无路可走。”
阿蒙的嘴角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弧度,那或许可以算是一个微笑,但更像石雕上的风化裂痕。
“你很敏锐。是的,有替代方案。”
他说,
“既然无法消除标记,就学会与它共存。既然无法停止散发频率,就学会控制散发的模式。既然无法避免被注意,就学会在被注意的情况下依然安全行事。”
他走到林知的工作台前,手指在空中虚划。
没有接触任何设备,但全息屏幕上自动出现了一系列复杂的方程和几何结构。
“这是‘信息拟态’技术的基础框架。”
阿蒙说,
“不是隐藏你的存在,而是伪装你的特征。通过精心设计你的意识活动模式,你可以让自己散发的信息频率‘看起来像’其他东西,比如,让它看起来像集体潜意识海洋中的自然波动,或者像某个无害的信息结构,甚至……”
他停顿了一下:
“……甚至可以伪装成深海网络本身的一部分,让监控系统将你识别为‘己方单位’。”
林知迅速理解了这个思路:
“就像生物学中的拟态昆虫,伪装成树叶或树枝来躲避捕食者。”
“类似,但更复杂。”
阿蒙补充,
“因为你需要伪装的不只是静态特征,还有动态行为。你的思维过程、情绪波动、记忆访问模式,所有这些都需要被重新‘编排’,形成一套符合伪装身份的‘行为脚本’。”
他在屏幕上展示了一个例子:
将林知典型的逻辑推理脑波模式,通过一个变换函数,转换成看似随机但包含特定统计规律的波动模式。
“这需要极其精密的意识训练和外部辅助设备。”
阿蒙说,
“你需要重新学习如何思考,不是改变思考的内容,而是改变思考的‘节奏’和‘纹理’。你需要一台‘信息滤波器’,持续监控你的意识活动,实时将其转换为伪装模式。”
林知已经在设计这样的滤波器了。
基于刚刚完成的防火墙升级,他快速勾画出一个扩展模块的草图:
“可以在情感过滤和逻辑检查模块的基础上,增加一个‘输出编码层’。它不改变内部的思维过程,只改变对外散发的信息特征。”
阿蒙仔细审视着草图,微微点头:
“方向正确,但复杂度需要提升至少两个数量级。伪装单个特征很容易被识破,你需要伪装整个特征谱系,而且各个特征之间的关联模式也必须自洽。”
他伸出手指,在草图上添加了几个关键的反馈回路和自适应调整算法。
那些设计精妙得让林知屏息,每一个修改都直指他设计中潜藏的薄弱环节。
“您……”
林知看着那些修改,
“您对信息工程学的理解,远超我们这个时代的科学水平。”
阿蒙收回手指,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解读的情绪:
“我观察过很多时代,很多文明。有些文明发展出了璀璨的信息科学,但最终都……陨落了。不是因为技术不够先进,而是因为他们在探索深海时,忘记了深海也会探索他们。”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
“林知,我今天肯定你的成果。成功进行深层潜航并安全返回,这本身就是非凡的成就。你收集的数据,你构建的理论,你设计的防火墙——这些都证明你走在正确的道路上。科学解析万物,这个理念本身没有错。”
“但是,”
他的语气转重,
“我要给你最严肃的警告:你已经被标记,这意味着你不再是旁观者,而是参与者。深海中的那些存在,那些烙印,那些网络,以及网络背后更古老的东西——现在都知道有你这么一个人,在试图理解它们,测量它们,甚至控制它们。”
实验室的灯光又闪烁了一下。
这次更明显,持续了整整一秒。
“它们在测试。”
阿蒙说,声音平静但每个字都像铅块一样沉重,
“通过标记信号,它们正在测试你的反应,评估你的威胁等级,寻找你的弱点。接下来,你可能会遇到更多‘巧合’的异常事件,更多难以解释的认知干扰,甚至……直接的信息攻击。”
他看向林知的眼睛:
“你需要做好准备。你的防火墙需要升级到能抵御针对性攻击。你的团队需要知道基本的安全协议。你的整个研究模式,需要从‘探索未知’转向‘在敌意环境中探索未知’。”
林知深吸一口气:
“您会帮助我们吗?”
“我会提供知识,但不会直接干预。”
阿蒙明确表态,
“我的角色是观察者和警告者,不是保护者或战士。过多的干预会扭曲文明的自主发展轨迹,也可能让我自己成为更危险存在的目标。”
他的身影开始变淡,这次是逐渐透明化,像融化的冰。
“记住,”
阿蒙最后说,
“标记既是危险,也是机会。既然它们关注你,你就可以利用这种关注来收集更多数据,关于它们如何观察,如何分析,如何反应。但每一步都必须极其谨慎,因为每一次互动,都会让标记更深刻,让联系更紧密。”
他完全消失了,留下一句在空气中回荡的低语:
“你打开了深海的门,现在,深海的风开始吹向你了。确保你的灯塔足够坚固,因为风暴,就要来了。”
实验室恢复原状。
温度回升,灯光稳定。
但空气中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张力,像弓弦拉满后的寂静。
林知看向屏幕上的标记信号数据。
那些脉冲依然在跳动,间隔已经缩短到1.65秒,振幅又上升了3%。
深海记住了他。
而现在,深海开始主动与他对话,通过标记信号的变化,通过环境的微妙扰动,通过阿蒙带来的警告。
他转向薇薇安:
“我们需要调整研究优先级。信息拟态滤波器成为最高优先级项目。同时,建立标记信号的长期监控系统,记录它的每一个变化,分析变化模式与现实中异常事件的相关性。”
“还有,”
他补充,
“我们需要制定安全协议。所有团队成员都需要基础的信息防御训练,实验室需要增加针对信息攻击的物理隔离措施,所有数据需要多重加密和离线备份。”
窗外,夜色浓重如墨。
城市在沉睡,但林知知道,在这片夜色深处,有些古老的存在正透过标记信号的窗口,静静观察着这间实验室,观察着他。
阿蒙的肯定让他确信方向正确。
阿蒙的警告让他明白代价高昂。
但科学家的道路,从来不是在安全中求取知识,而是在风险中拓展认知的边界。
而现在,边界之外,深海之眼已经睁开。
标记已经刻下,风暴正在酝酿。
而林知要做的,是在风暴中继续建造灯塔,继续解析万物,继续用科学的微光,照亮那些试图吞噬一切的黑暗。
因为这就是他选择的道路。
危险,但必要。
孤独,但坚定。